壽安殿處未央宮城的東側,緊鄰帝后祭天的奉天宮。東側的位置一向被視爲尊貴之地,早在王太后入主之前這座宮殿被視爲宮中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而在先帝薨逝後因竇太后尚在世,因而王太后並沒有入主長樂宮。殿中央略高,以此爲中心四周遍佈四座略低的偏殿。紅黑色爲主的房檐之下是丈餘的菱花圖案窗,主前方的空地上是閒人不得踏上的漢白玉的瑞獸金鳳圖。
子夫每到這裡總有一種壓抑與奇怪的感覺,這裡沒有長樂宮的威嚴,但卻是處處充斥着沉默與隱忍。華而不貴,厲而不威,這是幼年的她第一次到這裡時便生出的感想。
王太后的貼身侍婢見衛美人前來,趕緊進殿通報,須臾,她疾步走了過來,臉色謹慎,低聲道,“美人,太后娘娘請您進內室。”
內室?子夫微微訝異,壽安殿的內室只在偏殿之中,四座偏殿只有東北角的晉北殿比其他三座寬敞許多,而內室也是那一座宮殿獨有的。
凝然隨着子夫跟在那名宮女的身後,她低垂着雙眼在子夫身後悄然道,“奴婢擔心……太后娘娘……”子夫並未停下,只道,“太后娘娘慈悲心腸,不會要我的性命。”
許久,一扇高閣殿門徐徐推開,子夫幾步進去後便望見上方王太后正端坐着,身旁的兩名宮娥正低頭搖着蒲扇爲太后祛暑。她跪地便俯首磕頭,“妾身拜見太后娘娘。”殿中空曠着,空氣裡似乎瀰漫着一種鐵鏽氣息,聞着叫人渾身不舒爽。子夫伏在地上跪了許久,不見動靜。
終於——
“皇上軟禁了你,你倒是敢出來。”王太后眼色深沉,看着下方匍匐在地上不敢動彈的女子,笑容玩味。
子夫沒有擡頭,聲線平穩,“妾身若是不遵從太后懿旨,只怕日後性命就不保了。”
“哀家從前倒是小看了你,”王太后示意子夫起身,凝然連忙扶着子夫前往一旁的席上,太后繼續道,“哀家的皇孫死於毒婦之手,依你看如今該怎麼辦?”
子夫不由得握緊了手指,攥的生疼,道,“妾身不敢妄加定奪,只求太后查明真相,還了妾身清白。”
“哦?你不敢定奪,”太后笑了出聲,“懂得收斂,知道保命,是件好事。”她側臉示意下方的宮女,聲調提高了幾分,“將那名賤婢帶上來!”
這聲音在空曠的殿中引起一陣不小的回聲,子夫驀然一驚,不由得渾身顫動。凝然隨着她的目光望去,殿後方,正是被捆綁結實的一名宮女,那人頭髮散亂,臉上佈滿淤青和鮮血。
子夫臉色今緊繃,只聽得凝然不由自主說了句,“湞兒。”
太后只叫人將湞兒押在殿下方,端詳了片刻才道,“可是想好了?”
“太后娘娘,奴婢冤枉啊!”湞兒撲通跪下,哭的聲嘶力竭,“奴婢實在是冤枉……”
晉北殿外守門的宮監忽然上前道,“稟太后,皇后娘娘到了。”
子夫猛然向殿外方向望去,一行人正往這邊走來,步履並不急促,隔着窗戶上的縫隙,她似乎能看到阿嬌那張傲然冷漠的臉。
皇后請安行禮並無多大興致,低頭道,“母后喚臣妾來晉北殿,不知所謂何事?”
“皇后貴爲一宮之主,不知前些日子寒美人小產之事想必定有所耳聞?”
“此事宮中人盡皆知,臣妾又怎會不知曉……”阿嬌原本高傲,只是在落座之後才望見對面所坐之人盡是眉目低垂的子夫,頓時喝道,“大膽衛子夫,皇上將你禁足漪蘭殿你居然還敢來太后宮中尋求庇佑!來人……”
“皇后,”王太后的身子微微靠在芙蓉榻上,輕微皺了眉頭,“這是哀家宮中,該做什麼哀家自有分寸。”
阿嬌並未聽出王太后的不滿之意,依舊憤憤道,“這賤人謀害皇嗣,其罪當誅!還望太后不要爲此等賤人矇蔽。”
太后輕笑,意味不絕,“皇后說的不錯,謀害皇嗣,其罪,當誅!”她的眼光瞬時落到阿嬌那張跋扈的臉上,似乎是一記無形的掌摑。
這一切,子夫盡收眼底。
阿嬌見太后神色俱厲,心裡只覺着微微驚異,身後的容真很會察言觀色,扯了扯阿嬌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與太后頂嘴,阿嬌忍了心中氣焰,眼光微微瞄向下方,在落到那名被捆綁着的宮女身上時她不由得僵住了目光。
“寒美人小產一案事有蹊蹺,太醫院只說當日衛美人送去的糕點之中有附子粉,可皇上今日派人去司膳局細查,原先黑玉松子糕中並無附子一味,糕點是出了那兒就直接送往和風殿的。湞兒作爲寒美人的貼身侍婢,哀家千叮嚀萬囑咐只叫她看管好美人的一切飲食起居,豈料最終還是出了這樣的紕漏,所以,她逃不了干係,甚至……”太后眼神微眯,“此事由他人栽贓也猶未可知!”
湞兒不停的磕頭,哭喊着,“太后明鑑,奴婢怎會有那樣的膽子……”
子夫冷眼看着,不發話,她心裡通透,太后此舉無非敲山震虎。
阿嬌的手有微微的抖動,但臉上卻依舊是冷笑,道,“母后的意思是附子粉與衛美人並無干係?”
“究竟有沒有干係還要從這賤婢口中得知了。”太后抿了口茶,朝着下方道,“湞兒,今日哀家與皇后皆在此,你只管實話實說。”
“奴婢冤枉……奴婢不知情……”
阿嬌盯着湞兒的臉,手指不由得緊握。湞兒看也不敢看她,只是不停的磕頭,儘管此時她心裡明白,自己根本是逃不過。
太后眉間帶着惱怒,忍耐了片刻暗笑道,“哀家聽說你進宮後一直以宮中俸祿貼補家中,奉養年幼的母親與僅僅六歲的幼妹,因此哀家認爲,你並非心胸歹毒之人,你今日只管與哀家說,究竟是何人授意你這樣做,只要你說實話,哀家便會放你出宮,讓你與你家人團聚。”
她的家人?團聚?湞兒猛然擡起頭,太后的笑容此刻在她的眼裡越發的猙獰可怖,這些話裡的意思實在明顯不過。她不知道她一直捨命保護的母親與妹妹是否還活着!不管此刻她到底說出真相與否,她的家人都難逃一死。
太后與皇后,還有皇后背後的太主,她一個都得罪不起。
阿嬌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隔着杯蓋低聲道,“湞兒,太后要你說實話你便照實說來,你的家人,自有人照料。”
殿中的溫度似乎降到了冰點,比起殿外的酷暑,此刻子夫竟覺着周身寒意不斷。她忽然閃過一種預感,一種極不好的預感。
湞兒掙脫上前,跪在太后面前道,“奴婢說實話,附子粉是奴婢親手放進去的,奴婢打從織室出來跟隨寒美人後一直存着能侍奉陛下的念想,原以爲寒美人受寵不斷,奴婢日後也能謀個八子的封位……誰料自衛美人進宮后皇上便眼裡只有她,不要說注意奴婢,就連寒美人也受了冷落……奴婢爲美人鳴不平,更爲自己鳴不平,這纔想着嫁禍衛美人……”
凝然目瞪口呆,剛想張口阻止,豈料子夫卻暗暗攔住她,眼色示意她不要說話。她心裡明白,湞兒並不笨,她知道能保住家人的唯一機會便是將所有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即便太后與自己明明知道真兇是誰,但凡無人指證,終究無可奈何。
“賤婢,竟敢欺瞞哀家!”太后終於怒不可遏,一場計劃好的審問被湞兒的一番謊言搞得一團糟,連忙起身道,“來人,給她施鞭笞大刑!哀家不信她不說實話!”
內監與宮女迅速上前,一腳將湞兒踢下,其中一人更是揮起粗壯的牛鞭抽打在她的背部。只是抽了兩下卻已聽不見湞兒的慘叫聲,一名年老的宮女上前扼住湞兒喉嚨,驚訝道,“太后,這賤婢自盡了!”
“什麼!”太后驚愕不已,重重跌坐在榻上。
子夫見過血腥的場面,可即便如此,眼前湞兒的死卻讓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種悚然的壓迫感襲來,她胃裡一陣噁心。凝然微微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拍了子夫背部安慰道,“美人寬心罷,她應該是咬了舌頭。”
阿嬌的心終於落下,神色愈加倨傲,嘴邊冷笑不已。許久,她起身道,“母后,這件事也是查明,是這宮女自不量力,自取滅亡,所以……敢問臣妾是否可以告退了?”
太后並未擡眼,眼角冷冷的打量着下方的女子,終於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哀家也累了,皇后退下吧。”
殿下湞兒的屍體已經被人拖走,可是半響卻再沒有人敢說話。王太后冷冷的看着下方的一灘血跡,眼神漠然。她從來就不懼怕死亡,自己在這深宮住了幾十年,對於枉死與鮮血早已司空見慣。她從前慄姬鬥了那麼久,對長公主曲意逢迎了這些年,終於熬到先帝薨逝徹兒登位,可是即便如此,她這個太后卻依舊只能忍氣吞聲。她一直都明白,皇上只要一日無子嗣,那就意味着自己所擔待的變數要多一日。阿嬌曾是幫助徹兒登上皇位的砝碼,然後此時卻成了不得不除去的障礙,她的驕橫與不育讓自己甚感憂心。而就是今日這樣好的機會,卻因湞兒的自盡而宣告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