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內廷。
韓嫣一襲官服俊朗不凡, 他位於下方，眼神不時看向劉徹，他似乎是在考慮什麼, 眉頭一直緊皺。“陛下, 您今日不是去上林苑歷練羽林軍的麼？怎麼忽然又沒了興致？”
“這事不急。”劉徹放了手中的奏摺, 倚靠在後方長長舒了口氣, 他後來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 睜眼望着嚴肅暗色的殿頂，若有所思。韓嫣早已習以爲常，劉徹在他面前也一向是無所顧忌。
他起身向前走來, 坐於劉徹身邊，微微笑道, “陛下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劉徹正想的出神, 被韓嫣驚動, 笑了出聲，拉着他一同躺在自己身邊, 韓嫣原本有些侷促，躺下後又恢復了自然。片刻後，兩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案上的茶都涼了，韓嫣纔出聲，“聽聞衛美人有身孕了, 臣還未來得及向陛下道喜呢。”
劉徹轉頭張望他一眼, 神色寂寥而冷淡, 心裡暗笑, “你這是吃哪門子的醋, 你孩子都一歲多了，朕現在好不容易纔有一個！”
韓嫣沒說話, 或者，他心裡是有些欣喜的，畢竟劉徹沒在衛子夫進宮後便將他拋在一邊。這些日子，他但凡遇到劉徹與衛子夫都會及時避開，他不喜歡她，當然更不想看見她。潛意識裡有個聲音告訴自己，那個女人的笑裡包含了太多的虛假，只有劉徹還眼巴巴的每天將她放在心裡。他有時壓抑不住，想直接問劉徹，自己與他的後宮，孰輕孰重，可是終究還是忍住了。他纔不要問這麼蠢的問題，一來劉徹將他看輕，而來自己降了身價。
“韓嫣，你告訴朕，子夫究竟是怎樣的女人？”
劉徹忽然說出口，驚的韓嫣忍不住坐了起來，他的頭髮有些鬆散，伸手理了理，這才仔細琢磨起方纔劉徹那句話，轉頭問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衛美人性情如何您還不清楚？”
“朕怕自己看不清楚，自從她答應留在朕的身邊，朕一直只顧着自己高興，卻怕有些事情被蒙在了後頭。”劉徹越說越含糊，自己凝神想了片刻，眉頭越皺越緊，忽然起身，“你喜歡聰明人還是笨人？”
韓嫣一愣，繼而笑道，“聰明人有聰明人的好，笨人也有笨人的益，那終歸要看陛下怎麼想了。”
“你這說了等於沒說。”劉徹心中不滿，又自顧自的躺了回去。
韓嫣提了句，“陛下是擔心，她並非真心待您？”
“朕有這種感覺，可又擔心是錯覺。”劉徹想及這些日子關於子夫的種種表現，找不出破綻卻偏偏心裡有道影子揮之不去。
“陛下……”韓嫣的臉色忽然慎重了許多，聲音低沉，“其實今日臣進宮還有一件事要向您稟告。”
“什麼事？”劉徹不以爲意，懶懶的坐了起來往肚子裡灌了涼水。
“陛下可還記得，早在您當年與趙王二位大人在此廷議時曾經有過的想法麼？”韓嫣微微頓了頓，繼續道，“早先太皇太后那兒壓制的緊，後來王大人想了個法子，日後諸事不再向東宮稟告，避之行事。”
劉徹聞之不悅，“你還提那件事做什麼，該死的也死了，該沒的也沒了！”
“陛下從前有沒有懷疑過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導致這消息還沒定下一日第二天便傳遍了整個東宮？”
“朕從前也想過，一直懷疑是竇嬰，要麼就是田蚡。”
韓嫣微微一笑，“當初竇大人雖貴爲丞相，但他早年被他的親姑母也就是當今的太皇太后罷黜官職過，他雖姓竇，可曾也習得儒學，所以，在朝野上並不認可太皇太后的舉措，他是支持皇上的，自然不會是他泄露。而田大人就更不可能了，他是您的親舅舅，外戚這一層姑且不論，這事敗露了於他又有什麼好處？”
劉徹聽得迷霧重重，瞄了韓嫣一眼，“你是知道了什麼？”
“陛下，臣昨日與東宮衛尉程將軍飲酒，他酒醉一時糊塗，將當年之事不經意吐露了一二。”韓嫣冷笑道，“陛下，您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卻偏偏忘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人。”
“誰！”
“這個人如今已經離開陛下身邊，她就在漪蘭殿。”韓嫣慢條斯理的說完，擡頭望了望忽然起身的劉徹，嘴邊輕輕一笑。
劉徹心裡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個人的臉頓時浮現在腦海，他不敢相信，自己一直那麼信任的人竟然從頭到底背叛自己的人。那個女子實在扮演的極好，自己竟從頭至尾從來沒有懷疑過她，這樣聽韓嫣將來，這事實在不假，當初能在宣室走動又能隨時伺候自己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來人！”劉徹忽然快步走下殿去。內廷門被人推開，中謁令俯身跪在下面，“陛下有何吩咐？”
劉徹氣急，“說是朕的旨意，傳漪蘭殿的凝然來見駕！”
中謁令哆哆嗦嗦的下去了，內廷一時又恢復沉寂，劉徹回身望着韓嫣怒火中燒，“你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朕！”
“若不是昨日程將軍無意透露，陛下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韓嫣一直平靜，他此時等着看的，可不是僅僅凝然一人的笑話。
劉徹抑制着自己想摔東西的衝動，不停地來回踱步，他是被她矇蔽了，當初太皇太后將凝然調來自己身邊時他就沒起任何疑心，她聰明伶俐，從前又是一直跟在念君身邊，深的念君信任，所以自己纔對她毫不避諱，甚至直接將她看做自己人。真是笑話，自己懷疑每一位朝臣，卻惟獨漏了這個隻手遮雲的丫頭！
——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子夫看着宮人將飯菜布好，各色菜式還算齊全，只是此時她卻沒有多少胃口。習慣性的張口叫了聲凝然，走到她身邊的卻是另一張面孔，“回美人，凝然姐早晨那會兒就被皇上叫到宣室殿了，現在還沒回來。”
“怪不得我一天都沒見着她的人影，”子夫微微皺了眉頭，心中不解，問道，“皇上召見凝然做什麼？還是去宣室？”
春曉低頭，“奴婢也不清楚，只記得凝然姐臨走的時候還是很慌張的，當時也不敢問……”她擡起眼皮，見子夫面色不安，勸道，“美人不必擔心，早在您入宮前凝然姐就是在御前伺候的，這會兒皇上傳她去大抵是有什麼從前的事要問吧。”
“不對……”子夫搖頭，“皇上的傳喚來的太蹊蹺了。”她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會不會是有人假傳聖上的意思？她連忙回身道，“春曉，你去宣室看看，凝然還在不在那兒？”
“諾。”春曉方纔出了殿門沒幾步，很快便聽得她一聲匆忙之音，“奴婢參見皇上！”
子夫意外，剛擡頭便見着劉徹一臉沉鬱地從外邊大闊步的走了進來。她連忙起身，剛想行禮卻被劉徹揮手製止，“你身子不方便，不必多禮。”
她聽得出劉徹話裡的衝意，很明顯，他心情很不好。難道是與凝然有關麼？她一時不敢問出口，生怕觸怒了他。
倒是劉徹靜坐了一會兒，擡起頭示意她過來，待子夫小心翼翼的坐定，他伸手撫上她的腹部，上下游移了着，似乎是在等待裡面小生命的迴應，過了片刻，他緊皺的眉頭才終於慢慢緩和下來。
“你是不是很想問朕，凝然去哪兒了？”劉徹的手並未收回，目光從子夫的腹部慢慢移到子夫臉上，看的仔細。
她沒有躲閃，只是像在沉思，許久纔開口道，“皇上既然來了，必定是要告訴我的，是麼？”
劉徹猛然抽回身，子夫心臟猛烈跳動着，再睜開眼時他已然準備用晚膳，吃了幾口菜，並不說話。
兩人相互不言語許久，劉徹放下碗筷，冷冷道，“朕將她打發去掖庭良役局了，日後讓她整日推磨搬米，自生自滅去吧！”
“皇上！”子夫驚愕不已，她直視他，“凝然犯了什麼錯，要您這樣對她！良役局的女輩都是罪臣之後，身體最好的也熬不過兩個月，您這樣做與叫她死有什麼分別？”
劉徹神色陰沉，“子夫，你不要怪朕心狠，如今對朕來說，叫她輕易死了不過是便宜她，受足了苦再去死才能解朕心頭之恨！”
他見子夫面色僵硬的厲害，帶着怒意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說與她聽了。子夫驚訝不已，她仍是不信，問出口，“凝然呢，她當着您的面自己承認了嗎？”
“她當然供認不諱。”劉徹起身，走了幾步回頭望看她，面色微沉，“朕當初是因爲你才相信的她，可是朕沒想到，信錯了。”
子夫這會兒已經來不及究竟追究對錯，她脫口而出，“皇上如今是一定要她死嗎？難道就沒有一丁點挽回的餘地？”
“子夫，你心軟，但朕不能和你一起心軟。她當初能背叛朕，自然如今也能背叛你，將她留在你身邊，太危險了。”劉徹撂下這話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子夫卻是渾身一軟癱坐在席上。
凝然從前在東宮呆過，她會幫太皇太后傳話她知道了不覺得奇怪，畢竟當初勢力懸殊，她不得不聽，只是子夫奇怪的是爲何這件事過去了這麼久卻忽然被人提及。那位東宮的程不識衛尉爲何忽然“酒醉”將這件事告知韓嫣，再經由韓嫣的口傳達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