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星抄完經卷,很有些累了,起身到院子裡,燕傑還是保持着一個時辰前的那個姿勢,右手握着一根黝黑的紫藤棍當劍,與肩平齊,指向身前,棍尖上停着一隻黃色的小蜜蜂,蜜蜂的翅膀輕輕地舞動着,停落在那裡。
龍星瞧着那棍尖,微微一笑。燕傑心裡不由暗舒口氣,可是隻這一分神的功夫,棍尖輕輕一動,極微弱,可是蜜蜂已經展翅飛走了。
“燕傑該死。”燕傑立刻屈膝跪地:“請五叔責罰。”雙手將藤棍舉過頭頂。
龍星沒接藤棍,只是冷冷道:“才一個時辰,若是不能將凝聚的真氣控制於一點之上兩個時辰,這一套劍法便是練了也是無用。”
“是。”燕傑垂頭:“侄兒愚笨。”
燕傑此時已是一頭的冷汗,雖是刻意壓制着,氣息還是微亂。這一天來,燕傑已是受了不少捶楚,因總是不能達到龍星標準,往往便是練上一個時辰、半個時辰的,便會挨一頓板子,然後再練,再被打……燕傑畢竟還小,能有如此成就也是不易了。
“進屋研磨吧。”龍星免了燕傑的罰,往祠堂正堂走去。
“是。”燕傑應了一聲,瞧五叔走遠了,才一下跪坐於地,又是揉膝蓋,又是揉手腕的,只是右手卻不敢動,手心上還腫得晶瑩呢,胳膊上的檁子也是排成兩行了吧。
龍星走到廊上,從祠堂打開的兩扇紅漆大門看過去,燕文還是垂手侍立門邊,祠堂正中,龍夜和龍裳以頭觸地,一動不動。
燕文已看到龍星走過來,剛要欠身行禮,龍星已經擺手,邁過門檻,走了進來。
龍夜和龍裳以頭觸地,睡得正香。
燕文心裡正打鼓,“啪”地一聲,龍星已經一個耳光打在燕文臉上,燕文忙屈膝跪地:“燕文知錯。”
龍夜和龍裳被這一聲脆響驚醒,兩人同時擡頭,不小心撞在一起,擡頭便看見一張英俊得無以復加的臉。
龍夜、龍裳大駭,驚叫道:“五哥!”“五哥!”想要跪起,腿卻是早都跪麻了,重心不穩,龍夜帶着龍裳,一起滾落於地。
龍星冷冷地看着兩個弟弟壓抑着呼痛聲,掙扎着重新跪好,旁邊的燕文心嚇得砰砰直跳。
“地上這麼涼,也能睡得着?”龍星有些納悶。
“跪一會兒就不那麼涼了。”龍夜看五哥好似不生氣,心纔回到原位,對着五哥很是諂媚的笑:“五哥,對不起,我們睡着了。”
龍裳的手忍不住去揉頭,剛纔本來和龍夜撞了一下就挺疼,剛纔摔倒時,又是不幸地額頭觸地,本來已經磕得紅腫了,這下是傷上加傷了,一摸之下就是更疼,便哎呦哎呦地叫起來。
龍星斥道:“閉嘴。”
龍夜和龍裳忙閉嘴,噤若寒蟬。
“他們磕了多少?”龍星問燕文。
“九百六十。”龍夜搶答。
燕文垂頭:“……是。”
龍星冷冷地道:“你們磕得倒快。”
“我們就是磕得太快了,所以纔會累暈……嗯,睡着,就睡了一小會兒。”龍夜小心翼翼地道,心裡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我們的頭都磕腫了,五哥你看。”龍裳往龍星跟前探頭,給他看自己紅腫的額頭。
“笨,不會輕輕地磕?”龍星輕斥道:“跪好,沒個跪的樣子。”
龍夜、龍裳忙盡力跪得筆直,卻是腿和膝蓋痛得針扎似的,忍不住呲牙咧嘴。
“再磕一百。”龍星吩咐道:“燕文仔細查着,錯了一個,就再磕一百!”
“是。”燕文忙應。
“是。”龍夜和龍裳應得垂頭喪氣,龍夜心道,五哥一定是結業太早,數學不好,一千減去九百六十也會算錯……
龍晴早上出府,躍馬趕往京城。
今兒是開封府最大的青樓挽香閣新人梳弄的日子,據說這批新人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了父兄獲罪而入的官妓,而挽香閣的老闆最是有手腕的,自是挑揀得最好的姑娘來。只調教了十餘日,便開梳弄之喜,一些登徒浪子,青樓常客便爭前恐後地湊起了這個熱鬧。
挽香閣的梳弄之喜又與別家青樓大爲不同,便只在白日裡進行,新人也不着粉黛,而是白衫素顏,真真切切地呈現在衆人面前,姿色如何是絕對做不了假的,且當場叫價,價高者當即“送入洞房”,這白日裡的梳弄之喜,在一衆情場高手看來,更是別有趣味。
龍晴到時,挽香閣的大門四開,門前擁堵等候的客人已被請進了內院,內院之內人聲鼎沸,數十張圓桌上已是坐滿了客人,丫鬟們端茶倒酒地,來往穿梭。
院子正中已搭起一個丈高的臺子,柱子上繫着紅綢,幾名護院身穿紅衣短打,立在臺子四周。
龍晴頎長的身形,俊逸出塵的容貌,剛一步入庭院,就吸引來不少的目光。
一名鴇兒已經嬌笑着迎過來:“好俊的小哥啊,也來咱們挽香閣捧場嗎?”
龍晴問道:“今日的姑娘裡,可有名叫紫蘇、素問的?”
鴇兒眉目一轉,笑道:“公子是慕名而來?只是今日咱們要露臉的姑娘可有十幾位呢,還請公子耐着性子多等一刻吧。”
龍晴手一楊,足十兩的紋銀扔到鴇兒手中:“還請速請那兩位姑娘出來。”
鴇兒拿着銀子,喜笑顏開:“多謝公子打賞。公子出手闊綽,那兩位姑娘的梳弄之喜,必是要落在公子身上了。”
龍晴不由俊臉一紅。
“貴客請上二樓軒廳。”鴇兒笑着招呼一個小廝:“快給公子備了好酒好菜,樓上伺候着。”
龍晴站在這裡,已是感覺的到數道目光盯着自己,只得隨那小廝上了二樓軒廳。二樓上稍安靜了一些,但是幾個雅間內顯已是有了客人,有丫鬟穿梭着送酒送菜。
龍晴目不斜視,只往一間無人的雅間內行了進去,小廝伺候着龍晴坐了,端茶倒水,推開兩扇軒窗,正可見院子裡的高臺。龍晴坐了下來,心頭卻是砰砰直跳。
他雖已滿十八歲,但是傅家弟子未奉命是不許涉足青樓之所的,況且他還是瞞着哥哥偷偷到此,心中更是忐忑。
隨着一聲鑼聲和鴇兒令人厭惡的故作嬌笑聲,新人開始出場了,一名白衫素顏的女子被兩名老媽子攙扶着亦或說是半推半架着走到臺上,女孩子只有十四五歲,長得眉清目秀,臉色有些蒼白,頭垂得很低,顫抖個不停。
底下的人已經嬉笑起來,污言穢語地對這個女孩子品頭論足。
鴇兒故意拿了張紙,念道:“沈莫離,嘖嘖,是原陳橋總兵之女,其父因貪污受賄被判斬立決入獄。”鴇兒念時,女孩子更是顫抖個不停,“喲,這還算得是將門之女呢。”鴇兒用手擡起那女孩子的頭來,請衆人出價。
龍晴心裡不由嘆息。
這邊衆人鬨笑聲中,便有人出道:“紋銀十兩。”又有人喊道:“十五兩。”嘻嘻鬧鬧中,鴇兒宣佈“顧老爺出價五十兩爲莫離小姐梳弄之喜。”
一個腦滿腸肥的胖子在衆人的鬨笑中,一邊拱手謝着大家,一邊猥瑣地笑着,去往後院“洞房”了。
隨着衆人催促聲中,又有兩個女孩子也被推了出來,龍晴聽那鴇兒唸了名字,正是紫蘇、素問,陳橋知縣之女,其父與陳橋總兵因貪污受賄一同被判入獄。
等鴇兒催促衆人叫價,龍晴便高聲道:“紋銀一百兩。”他的聲音雖不高,卻是這院裡和二層軒中的人俱都聽了真切。
一時,倒是鴉雀無聲。龍晴不知自己的臉是否是又紅了,總算他坐在這單間之內,那些人便是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而已。
“我出一百二十兩。”竟然有人競價。
“三百兩。”龍晴道,這種是非之地,還是越早離開越好。
果真,再無人應價,只是有人難免小聲議論,以爲此人必定是與原陳橋知縣有關係的,纔會對他的兩個女兒如此重金相求。
不一會兒功夫,一名小丫鬟過來奉上托盤,卻是恭請龍晴去入洞房,龍晴便將一千兩銀票放到托盤上,道:“請你們老闆來,我想爲這兩位姑娘贖身。”
小丫鬟仔細瞧瞧托盤上的銀兩數目,福了福禮,退了出去。不一會兒,挽香閣的老闆聘婷而入。是個只有三十多歲的素衣女子,“我姓玉。”她笑道:“聽說公子想帶那兩個丫頭走?”
龍晴點頭:“若是銀兩不夠,我還可以再添。”
玉老闆不由一笑:“這兩個丫頭剛來我挽香閣,品貌雖是出衆,也並非傾國傾城之姿,況且性子也烈,並不好擺弄,留在挽香閣也賺不了多少銀子,這千兩之資,也是使得。”
龍晴聽她話中似有未盡之意,便靜等下文。
玉老闆果真又笑了笑:“只是看公子年紀輕輕,品貌出色,不該是……”
“玉老闆直言吧。”龍晴攔住她要說的話。
玉老闆微微一笑:“既然公子不願聽勸,妾身就不多言了。只是這兩位姑娘是官妓的身份,並不能讓公子隨便帶走。”
龍晴蹙眉,心裡嘆了口氣,掏出一方令牌道:“千兩紋銀再加上這方令牌如何?”
玉老闆笑着瞄了那令牌一眼,立刻站了起來道:“喲,不知是殿前指揮使大人到此,真是讓我們挽香閣蓬蓽生輝,大人……”
“人,我可以帶走了嗎?”龍晴打斷她的話。
“當然,當然。”玉老闆喜笑顏開:“大人帶走自然使得,妾身只需向衙司報備就是。”忙不迭地喊人道:“去將紫蘇、素問兩個……兩位小姐請過來。”
不一會兒功夫,四個老媽子已將捆了手的紫蘇、素問推了進來。
龍晴這纔看去,這兩個女孩子十六七歲的模樣,很是清秀,只是眼睛都紅腫着,臉上淚痕斑斑。
“兩位姑娘交了好運,遇上貴人了。”玉老闆笑道:“這位大人看上你們兩個,以後只要竭心盡力地侍奉着,讓大人滿意,就不會再回我們這種地方受苦。”
紫蘇、素問都已是看到龍晴,很是驚訝於龍晴的年輕俊逸,怎麼看也不像是涉足風月之所的人。
龍晴微微一笑:“兩位姑娘不用害怕,跟我走就是。”
這裡不是說話之地,龍晴急着帶兩人離開。
“送貴客,送貴客。”玉老闆忙着招呼着,一面示意那幾個老媽子將紫蘇、素問身上的繩索解開。
紫蘇、素問這些日子連受驚嚇,已是驚弓之鳥,又不甘受辱,一心尋死,卻沒有機會,本以爲今日必要受辱,哪知竟會有如此俊逸的少年公子相救,也不敢多說,多問,只是相互握緊了手,緊跟在龍晴身後。
這些人剛下得樓梯,便見一陣嘈雜和人羣擁擠中,幾個護院抓着頭髮帶了兩個女孩子走過來,方纔要去“洞房”的那個腦滿腸肥的顧財主只穿了一件小衣,正抓着其中一個女孩子踢打:“老子花了五十兩銀子弄你,你竟敢咬了老子逃跑。”
另一個女孩子哭喊道:“你放開我姐姐,別打她。”
玉老闆不由蹙眉:“沒用的東西,快推下去,別嚇了貴客。”
其中一個女孩子忽然一口咬在一個護院的手上,掙脫了過來,攔跪到龍晴等人的身前:“這位公子,求求你也救救我和姐姐吧。”
喊聲未落,一個護院一腳將她踢倒,拽着頭髮拽了回去,幾個老媽子喝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看一會兒怎麼整治你們。就你們這樣的,也配喊貴人幫忙嗎?”
“公子。”紫蘇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又閉嘴。
“把她們帶過來。”龍晴到底不忍心。
兩個女孩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沈莫離,沈莫棄,都是陳橋沈總兵的女兒。”玉老闆笑道:“大人若是想一併收了……”
龍晴將兩顆碩大的珍珠託在掌心。
“使得,使得。”玉老闆喜笑顏開,龍晴將兩枚珍珠扔了過來,玉老闆接了,一邊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姑娘也是好福氣了,能跟着這麼年輕俊逸的大人……”
“有馬車嗎?”龍晴攔住玉老闆的話,玉老闆發現在龍晴跟前,自己沒有幾句話是能說完整的,可是也不在意,忙道:“有,有,來人,快去備車。”
一輛馬車,馳往去大明湖的管道上。龍晴坐在車轅上,心裡直是嘆氣,車內坐着四個小姑娘,紫蘇、素問,莫離,莫棄。
龍晴既然帶她們離開挽香閣,就只能帶她們回到傅家了。畢竟這四個女孩子身份特殊,都是罰沒的官妓,根本就無處可去。
可是回到家中,又該如何跟大哥交代呢?龍晴不由苦笑,無論有怎樣的情由,只怕一頓板子是跑不了的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