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郡東,正對朔陽山專門建立的觀景臺上,慕乾川端着酒杯,憑欄遠眺。
昨夜一場大雪,將朔陽山峰頂盡數覆蓋。整座山峰,半腰以上皚皚純白,中間有一圈金色秋菊,陽光下閃爍瀲灩。下面是蒼翠挺拔的松柏,經過秋霜的洗禮,更顯遒勁和清新。
“慕老爺好雅興。”身後,響起女子淡淡的嬌笑聲。
慕乾川回身,微微一笑,對着那女子道:“桐芙姑娘是一年比一年美貌了。”
“瞧瞧,咱們家慕老爺,可當真會說話。”桐芙端起酒杯,款款走了過去,在他側面停下,身子斜靠在欄杆上,帶幾分慵懶道,“慕老爺纔是年賽一年精明矯健呢。”
說罷,她仰頭,獨自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怎麼?借酒消愁?”慕乾川見她如此,不禁調侃道,“爲何不考慮脫籍?春柔坊就這般值得你留戀?還是說,我慕乾川開出的條件不夠高?”
桐芙卻是搖頭,眸子中氤氳着一抹不易覺察的苦澀:“世間的人,分爲三六九等。如慕老爺這般精明又有財運的,放眼整個江南,不過僅汝一人罷了。而若桐芙這般身不由己的,卻是多不勝數。既然無法改變,我又何必去動這個心思?”
“你只要點個頭,一切都能改變。”慕乾川卻不肯放棄,“春柔坊,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他神色突然變得嚴肅,右手猛然抓住桐芙的手腕,急急道:“你怎麼就如此不肯聽我的話呢!”
“慕老爺!”桐芙猛然甩開他的手,冷了眸子,退後幾步,與他保持距離,“桐芙賣藝不賣身的規矩,可是您親自定下的,還望自重。”
“你!”慕乾川臉上怒意難平,指了指她的鼻尖道,“你明知道我對你是什麼態度,還要這般出口羞辱自己嗎?”
“哼。”桐芙卻是冷哼,扭頭不去看他,“態度麼,早在二十年前你將我們母子趕出家門的時候,就已經很明確了。桐芙這般說辭,是爲自己好,更是爲你好。”
慕乾川怔在原地,良久,嘆口氣回到桌邊,拿起酒壺斟滿酒,連連苦飲,一言不發。
桐芙見他如此痛苦的模樣,嘴角揚起笑意,一種報復的快感充盈全身。
“今日已是第八日,再過兩日,慕老爺便應該返回青竹了。待十日之約到期,也恕桐芙不能繼續相伴。”她款步走回,在慕乾川身旁坐落,親手斟了杯茶遞過去,“酒還是少喝爲妙,嚐嚐這茶吧,上等的青蘿碧。”
慕乾川雙手抖了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方纔伸手取過茶杯,揭開蓋子,吹了兩口,嚐了嚐。那股久遠而熟悉的味道,頓時瀰漫開,從嘴中一直持續到心底。
“你娘,她是怎麼死的?”良久,他方纔放下茶杯,斂眸問道,面有不忍之色。
“我娘麼?”桐芙帶幾分嘲諷,“她是病死的,不過臨死前安詳快樂,沒有什麼遺憾。”
她吸了吸鼻子,控制自己的情緒,接着道:“我們孤兒寡母漂泊在外,無依無靠,幸好得到何堂主的收留,否則早就餓死街頭了。何堂主待我娘極好,想來是動了情。我娘也對他頗爲感激,方纔在有生之年甘願再嫁爲妾。”
最後四個字,她咬得極重,似恨不能將其撕碎。
“再嫁爲妾……”慕乾川喃喃重複這四個字,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個再嫁爲妾。”
他顫顫悠悠地起身,指着桐芙,老淚縱橫:“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所以如今,你才這麼年復一年來折磨我,看我的笑話麼?”
“對!我就是想折磨你。”桐芙站起身來,逼近他,眼中寫滿怨恨,惡狠狠道,“你不知道,每當我看到這十天裡,你是多麼地悔恨自責,我心裡多麼快活。我在春柔坊苦熬那麼些日子,就是爲了等每個三個月有十天看到你痛哭流涕!”
她越是說,慕乾川眼淚越是止不住地流,身子顫抖着後退,手中的酒杯垂落,裡面的酒灑了一地。
“哭,儘管哭,這裡反正沒有別人,也不會丟了你江南首富的顏面!”桐芙仰天大笑,心中甚是暢快,“慕乾川!我告訴你!我桐芙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全部都是拜你所賜!”
慕乾川整個身子癱軟,跌坐在地上,閉着眼睛任憑淚水肆意橫流,痛苦地
叫道:“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朔陽山下,繁茂的松林之中,一個身着便裝的女子匆匆趕路,時不時回頭張望,卻是顏君璧。只見她左拐右拐,身影突然沒入樹林中消失不見。
片刻後兩個漢子慌張追上來,一胖一瘦,那胖子手中牽着條鐵鏈,拴着的大黃狗正低頭,鼻尖觸地嗅了嗅。
“二弟,這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那胖子撓撓頭,疑惑不解。
“可能是咱們被發現了。”瘦子警覺地四處查看,伸手拍了拍大黃狗的頭,“阿歡,看看是不是在那邊。”
說着,他擡手往東指了指。那大黃狗立馬跑向東奔跑,吐着舌頭,仔細辨別空氣中的味道。
跑出約莫十丈遠,大黃狗突然急剎車,停住腳步,來回左右四處湊鼻嗅,卻是順時針轉起圈圈來。
那瘦子無奈地嘆口氣,瞅了眼大黃狗,擺手道:“又跟丟了,這死丫頭,到底使了什麼法子,居然讓阿歡不能辨別她的味道!”
胖子立刻憤憤跺腳:“哪天被我抓到,一定把她剁了給阿歡開胃!”
兩人憤怒地罵了幾句,牽着狗從大道緩慢下山去。
過了快一炷香的時間,待那兩人走遠了,林子裡一棵樹上突然落下個便衣少女,正是顏君璧。她朝着那兩人離去的方向,不屑地瞪了一眼,方纔轉身往朔陽山腰走去。
出了松林,大片大片金色的菊花映入眼簾。擡眼往上看,依稀可見皚皚白雪。她輕車熟路地穿過菊花叢,走到北邊背光的一處荒草叢邊,沿着不起眼的小路向上,拐入個山洞中消失不見。
洞內燈火通明,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席地而坐。
“來了?”
聽到腳步聲,那男子幽幽開口,卻無任何動作,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屬下參見上君。”顏君璧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臉色虔誠恭敬。
那男子揮了揮手,示意她不必多禮,淡淡問了句:“事情可還順利?”
“上君放心,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只要再花些心思,相信過不了多久,我便能順利進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