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許久,威拉德的情緒終於恢復了,他如紙慘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緩緩說道:“抱歉,有些失態。”
萊恩無言的搖了搖頭。
威拉德看着他,緩緩閉上了眼:“那個時候,我發了瘋,我想衝上去,把她救下來,我還想把那個妖言惑衆的女人殺了!”
“但,我只是一個平凡人。”
“經營着一家酒館,把四方來客的故事寫成書的普通人。”
“我根本不是守城軍的對手,他們輕而易舉的把我壓在地上,讓我只能絕望無助地看着一切發生在所有人眼前。”
“我想和所有人說,我妻子不是魔女。”
“但,那可怖的畫面就在所有人面前發生,我如何能否定這一切。”
“所以,我瘋了似的折磨自己,讓自己不能入睡,趁着晚上,去了守城軍的駐紮地。”
聽到這,萊恩將杯子往旁邊挪了挪。
“你去偷藥劑了?”
“是。”
“我那時堅信是藥劑讓我妻子變成了魔鬼,於是我趁着黑夜的濃霧混進了守城軍駐地裡,卻發現他們也根本不休息!”
“但是,好在這些人每逢夜晚,巡邏獵殺作祟的怪物之前,都要在統一的時間內清洗身子。”
“我鑽進下水管道,偷走了兩管藥劑。”
萊恩皺了皺鼻子。
獵殺之前,清洗身體?
這算是某種儀式嗎?
“後面的事你知道了。”
“我的努力一場空,藥劑不管在我還是那個女人身上,都起不到作用。”
“我在魔女審判時,當着所有人的面注射了藥劑,可除了昏昏沉沉,被那些守城軍毆打斷了一條腿的痛苦之外,沒有變化。”
威拉德苦澀地說道。
“既然針劑沒有問題——”
“那所謂聖女。”
“她的嫌疑就很大,對吧?”
“譬如說——將內心認定的人轉化成惡鬼之類的。”
萊恩瞥了眼威拉德,說道。
“你說的沒錯!”
“那個魔女,嫌疑實在是太大了。”
威拉德猛然頷首,森然道:“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的變成怪物!?”
他用力的喘了口氣:“你是外來人,可能並不清楚她的過往,那個魔女身份成謎,是個孤兒,而就在幾年以前,她就已經展現出不同於尋常人的一面了。”
“哦?”
“願聞其詳。”
萊恩有些好奇。
“她準確的預言出了山中將有野獸襲擊村莊的事,就在所有人將信將疑的時候,城主命令守城軍即刻出動,前往護衛村莊,就在一天之後,果然有大批野狼出沒于山林間。”
“她還曾在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之下預言,聲稱次日將會大壩決堤,可分明當日並沒有降雨的跡象。”
“但真等到第二日,天降大雨,洪水淹沒了好幾個村莊,然而所有村民卻在她的預言下,提前被疏散保護了,不僅一人未傷,甚至就連家畜都完好的保全了下來。”
“這樣伴隨着災難與天劫的事,數不勝數,但在她的預言下,不知多少人逃出生天。”
威拉德用力咬着牙,額頭青筋暴出,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再加上魔女審判她從未出過紕漏,被指認的女人全都成了魔女,因此,她在所有人心裡的信仰幾乎牢不可破!”
“這樣帶着濃濃魔性與神性、不知身世的女人,比起衆目睽睽之下突然變成怪物的人類,反而更像是【魔女】,不是麼?”
威拉德如野獸般低聲嘶吼着,眸中閃爍着猩紅的恨意,似乎是他口中的【魔女】奪走了他的妻子一般。
聽着這些離奇的故事。
萊恩倒是有些不置可否。
在他看來,還是人類陡然變成怪物更吸引他的興趣一些。
所謂聖女預言一事,先不說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似乎對人有益,像野狼、降雨等,都有可能通過某些方式觀察得出。
他聽慣了這樣的故事,當然並不覺得奇怪。
當然,聖女的嫌疑還是很重。
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架空城市”裡,潛藏着極其隱晦的神權。
誰又能保證,聖女沒有和“神”有所關聯?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從威拉德的這番講述當中,貌似【城主】也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魔女審判之城”能存在的原因。
終究還是那三個“大人物”拍板決定了一切。
否則光憑聖女,能指揮動獵殺“魔女”的守城軍嗎?
這番思索下來,他隱約覺得,這座城市的主宰絕非一無所知,他們一定知道更深層的秘密。
萊恩緩緩起身,站起。
“感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朝着威拉德,萊恩說道。
酒館的主人深深的看了他幾眼,而後將目光緩緩投向窗外,只見此刻光華驟消,天色已然暗淡,如若不是眼前的這盞煤油燈,恐怕房內就要一片漆黑。
“你——聽完了這些,有什麼想法。”
“獵人。”
他朝着萊恩,沉聲問道。
“一個令人同情的悲劇,一場疑霧重重的陰謀。”
萊恩迴應道。
“看來你沒有完全信任我。”
威拉德咧了咧嘴。
“如果我真的全然信任某人的一面之詞,恐怕最先失望的應該不是我吧?威拉德先生。”
萊恩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說的對。”
威拉德緩緩轉過身,似乎在身後的櫃檯上尋找着什麼,他單薄的背影看着很是悽慘,但說話時的那抹欣慰之意卻十分明顯。
“我需要的,不是信任我的人。”
“而是一個能查清真相的人!”
“咻!”
威拉德猛然轉身,雙眸瞪大,眼中浮上猩紅之色,從他的手中,飛出一個泛着光澤的金屬物體。
目標,直指萊恩的頭顱。
“鏘!”
“咔嚓!”
萊恩淡淡地擡手,將破空飛來之物攥在手中。
那是——
一把鑰匙串。
“獵人晚上需要休息麼?”
前方傳來冰冷的嗓音。
“曾經睡覺,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恐怕不睡了。”
萊恩惦着鑰匙串,迴應道。
“很好。”
“在你左手邊有一扇門,你穿過去會看到一條走廊,從左邊數第二間就是我給你收拾的房間。”
“你無處可去吧?”
“暫時在我這落腳吧。”
威拉德面色蒼白,從櫃檯後走出。
他走路時一瘸一拐,身子不停晃動,配上瘦削的身軀,讓人十分在意他究竟還能撐多久。
萊恩提起鑰匙串,指着其中最少兩種不同樣式的鑰匙,微笑道:“可是我看,上面的鑰匙貌似不止一間客房的吧?”
“嗤——”
聞言,威拉德嘴角一扯,口中發出一聲嗤笑。
他望着萊恩,譏諷道:“現在這個世道,家家戶戶房門緊閉,我可不想爲了等待外出狩獵的人回來,就空門大開。”
“倘若有怪物衝進房來,把我吃了,那我下地獄的時候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哪有臉面對我的妻兒?”
“那枚比較大的,是大門鑰匙。”
“別丟了。”
聞言,萊恩笑了笑。
“謝謝。”
“獵人。”
忽然,沉默了許久的威拉德開口了。
他森然的雙眼緊緊盯着萊恩,似乎想要在他臉上看出什麼來。
“我現在再問你一次。”
“你狩獵的,是什麼?”
聞言,萊恩拋起鑰匙串,然後利落的接住。
“如果真的存在。”
“那我的目標就是躲藏在霧裡,製造一切悲劇與苦難的惡鬼。”
他的嗓音有力,在說到惡鬼的時候,顯然森然可怖。
雖說從始至終他都用着不變的氣質與人對話,但就在此刻,威拉德感受到了獵人身上傳來的瘋狂。
這人——絕對是個瘋子。
自稱爲獵人的傢伙。
還非要摻和“魔女”作祟,這絕對是個多管閒事,而且好奇心還非常旺盛的瘋子。
“好。”
威拉德幽幽點頭。
嗓音莫名欣慰。
此刻的他貌似很欣賞萊恩的回答,就連醜惡的神情,都在剎那間柔和了不少。
他趔趄着腳步,緩緩從朝着萊恩走去,在經過後者身邊時,他驀然開口,微笑着低語道:“我威拉德,衷心地希望您能成功。”
“獵人先生。”
“別死了。”
丟下這句話,威拉德走了。
他穿過了萊恩身旁的門,自顧自的邁步在走廊當中。
“咚!!!”
在白日時便已鳴響過的悠揚鐘鳴,在如今這個深夜再度灌入所有人類、乃至牲畜等有生命力的物種耳中,而當他們聽到這凝重而深沉的鐘聲的那一刻。
所有英賽爾人——不論是男女老少,他們皆是緩緩闔上了眼,腦中已然確立自己即將沉沉睡去的意識與認知。
“.”
“簌——”
“簌——”
萊恩靜坐在房間的桌前,他神情鎮定的可怕,他的血脈中本就沒有在此刻入睡的基因,因此神志依舊清明。
倒不如說,在深邃的黑夜降臨後,面對着如深淵般濃厚的夜色,他的精神愈加亢奮。
否則,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摘下護臂,手中攥着一塊布片,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
“篤!”
將臂鎧放置在桌面上。
隨手將布片丟棄在一旁。
緩緩側過臉,視線朝着一旁望去。
原先落滿灰塵,且緊緊閉合的窗此前已經被獵魔人拉開,他的視線能夠透過柵格,射向窗外那詭異而驚悚的一切。
霧。
灰色的霧。
無比濃厚,乃至於即便湊近窗邊,憑藉他的視線,也難以看清,它們掩藏了現實,充盈了整座城市。
“要出去看看嗎?”
突然,蹲坐在牀頭的拉斐爾開口了。
黑貓很苦惱。
這個和廢品回收站似的酒館骯髒得令她窒息,角落裡,走廊上,乃至於天花板上,四處都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但她卻被要求老實待着。
因爲這座城裡的老鼠,已經野蠻成長,無法抑制。
寵物貓、流浪貓在最開始的魔女作祟發生以後,就被盲目的民衆捕殺。
在萊恩大衣口袋裡縮了大半天。
非常鬱悶。
“是必須要出去看看。”
萊恩記得魔女上了絞刑架後的模樣。
根據威拉德所說,深夜裡,魔女變成怪物,作祟吃人。
總要驗證一下,是否真的存在怪物在夜間出沒。
“幕後黑手連記憶都可以編織,萬一全是假的呢?”
萊恩目視着窗外濃郁的迷霧。
“溫斯特幹員。”
入夜之後,獵魔機關就陷入沉寂,他們只在背後默默地記錄,並不左右萊恩的行動。
“在確認那些【怪物】存在傷人可能的情況下。”
“不論她們是否具有人類形態。”
“你都可以將它們殺死。”
這是一個殺戮開關。
他們知道萊恩有判斷能力,但流程要走。
“這些可憐的人。”
“先是被植入虛假的記憶。”
“再和異常的怪物有所牽連。”
萊恩嘆了口氣。
好倒黴的城市,好燒腦的任務。
虛虛實實。
“希望,那些怪物只是幻境、癔症一類的魔術吧。”
緩緩站起身,將臂鎧戴到手臂上,他緩緩走到門邊。
“不然,那就意味着這座城的人,被改造成了【怪物】。”
“要怎麼收場?”
黑貓鑽進萊恩的懷裡。
“啪嗒!”
“滋!”
按下按鈕。
房間頂端高懸的燈珠失去燃料供給,頓時熄滅,發出一聲脆響。
屋內霎時被黑暗所籠罩。
他打開門,而後沿着走廊邁步,在黑夜中他依舊能憑藉良好的目力看清酒館內的一切。
包括避開那些堆棧在牆角,可能稍有不慎就能夠令人摔個慘烈的木箱與破片。
萊恩很快走到酒館的前廳。
眼前的澄黃光澤令他眯了眯眼。
越過小門。
看向酒館的櫃檯。
面色蒼白,宛若惡鬼般的中年人伏在長桌邊,他一手提筆,一手按着鋪在桌上的羊皮紙,在昏黃的燈光下奮筆疾書。
“沙沙!”
“沙”
威拉德手上動作一停。
他擡起頭,與獵魔人對視了一眼,然而,就在他目視着後者即將向酒館大門走去之時,他驀然開口,叫停了他。
“獵人。”
“嗯?”
萊恩回首,望着他。
威拉德招呼獵他走到櫃檯前。
待得這個臨了深夜更顯得精神,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冰冷的男人邁着輕快的步伐走近他,威拉德忽然心一沉。
“怎麼了?”
萊恩問道。
聞言,威拉德目光低垂,看着桌上,扯着沙啞的嗓子,說道:“你應該看到了,外面的霧。”
“嗯。”
萊恩神情不變,輕聲回答。
“帶上這個。”
威拉德伸出乾枯的手,將桌上的一盞酷似煤油燈外形的提燈朝着萊恩的方向一推。
“吱——”
銳利的金屬在桌面上剮蹭出淒厲的哀嚎。
萊恩低下頭,面帶詢問之色。
“我忘記告訴你了。”
“那個霧,很危險。”
“如果沒有光照跟隨,在黑霧中的人極有可能感到眩暈,倘若時間稍長,會昏厥。”
威拉德伸出手,輕輕扭轉提燈的旋鈕。
他在爲萊恩演示這個小玩意的用法。
“咔嚓!”
燈芯上升起一抹昏黃的光。
“經驗之談?”
萊恩看着他,說道。
聞言,威拉德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些夜晚狩獵的守城軍,也配備了照明,如果不想讓他們發現,只需關閉即可。”
“在夜裡,打着燈的人就像廣場上的脫衣舞女。”
“不管是他們還是你,都醒目異常。”
“想避開他們行動,對你而言應當十分輕鬆。”
聞言,萊恩微笑。
“謝謝——”
“不過我想,我並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