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楓聞言一怔,擡頭四下掃望,發覺竟已過去了一夜。他在地上坐了六七個時辰,此刻方覺得四周痠麻,眼睛也被豔紅的朝陽刺得生疼。他調氣吐息,半晌才緩解過來,循聲看去,卻見陸師叔凌空御風,雙足點在竹葉之上,雙手做着一個怪異的姿勢,好像是在吐納煉氣。
他見到師叔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不願示弱,便笑道:“侄兒知道師叔絕不會改變想法的,所以並沒有想再來碰壁。只是天氓山上狂風暴雪,冷的緊,只有師叔您這兒比較溫暖,所以昨夜便宿在了山上。”剛說完,只覺鼻中一酸,打了個噴嚏,原來昨晚查閱《太清真訣》太過入神,無意間竟被山上的冷風侵襲,染了風寒。
陸經綸見其狡辯模樣,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妙應師兄那般古板迂腐的人,竟然收了你這麼個嘴硬的徒弟!”
寧楓聽其又詆譭師父,心中不服,正想出言反駁,卻突然想到:“陸師叔既然是和師父一同在升玄師祖門下修煉,定然對於這奇門術和三才之道十分精通,我若是向他求教,必是事半功倍。”
念及此,內心狂喜,但又暗暗思忖:“不行,我既然已經說了不再請求師叔,要靠自己的能力。大丈夫言而有信,又豈能這般輕易更改?不過……我若是能讓師叔主動來教我,當不算是背信棄義了吧?”
但是陸師叔性格古怪,比自己還要固執,若想讓他隨自己心意,恐怕要比領悟三才之道還要難。不過寧楓修習凝心法訣已有十多年,深知人心雖然深如古波,起伏難測,但若是能夠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有時候也並非那般困難。
他眼珠一轉,決定先試探一番,便笑道:“依師侄看,師叔你的古板比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明如此痛恨魔教,卻甘願躲在這天氓山中,若是出的山去,率領天下道門,那些倖存的諸如妖后李夜姍的魔頭恐怕早就望風而逃了。”
陸經綸聞言臉色閃過一絲訝異,轉而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子,竟然對師叔行這等阿諛奉承之道,是想讓師叔打開八門陣,放你出去麼?”
其實寧楓此言一爲討好奉承,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想知道師叔爲何以一派宗師的身份,卻甘心被囚禁在這小小山谷之中,難道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麼?他見陸師叔不中計,便直接問道:“侄兒此言出自肺腑,絕無半點虛假。那魔教的妖帝聽說已經在峨眉山上身隕,五行殿主死的死,逃的逃,唯一一個健在的青木殿主,還是朝廷的奸細。師叔您若是出手,定然是所向披靡,何必執着於天氓山上的這幾個小妖魔?”
哪知陸經綸聞言卻出奇的沒有反駁,頎長身形立在竹葉之上,動也不動,半晌才嘆口氣道:“區區魔門,早已不成氣候?現如今道門最大的敵人不是魔教,而是那來自天竺的佛宗。”
寧楓周身一震,呆立良久。他以前所知,道佛兩派同屬正道,不過是所修心法,所持信仰不同,又能有什麼深仇大恨不能調解的?但這一路走來,見道佛貌和神離,互相之間暗中爭鬥不休,尤其在神都之中,那望月神宗與薛懷義的白馬寺勾心鬥角,更對護國神寺慈恩寺頗爲不屑。朝廷尚且如此,想來在江湖上,道佛間的分歧更爲嚴重。
心頭忽地想到:“武皇崇佛抑道,難道陸師叔真的是被朝廷和佛門囚禁在此的麼?”
寧楓不由對陸師叔生出一絲同情,堂堂一派宗師,竟連自由也得不到,相較於此,像師父那樣雲遊四海,行醫救人,可算是瀟灑之極了。他腦海中只覺道佛本不應該如此爭鬥,但想要化解,卻又不知用何種辦法,一時內心紛雜,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陸經綸卻彷彿是心中怨氣有如滔滔江水,憋悶了許多年,也不管寧楓願不願意聽,一股腦的倒出來。聽了許久寧楓才知曉,原來靈隱宗當年廣收流落的道宗人士,一時竟有“天下道門,半入靈隱”之說,但武皇生怕靈隱宗勢大,威脅到其統治,便欲讓望月神宗帶兵圍剿,所幸後來慈恩寺主持窺基大師從中調解,方纔令武皇收兵。
但是陸經綸身爲靈隱宗掌門,卻被囚禁於天氓山,負責看守魔教妖人,不得走出半步。
寧楓聞言一陣黯然,陸師叔身爲一派宗師,修爲直追神州九仙,他若是孑然一身,怕是絕不會陷入此等境地,追根溯源,還是心念門下弟子,不得已而屈服於人。他念及此,不由對師叔生出一絲同情之心,忽的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師叔既然無法破除八門陣,那便由我來開陣如何?那時我將一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武皇縱是大怒,也難有藉口和罪名來牽累到靈隱宗的頭上。”
想罷更覺領悟三才之道勢在必行,但如果對陸師叔直言,他必然不肯答應,現今唯一的辦法便是讓師叔主動教自己領悟奇門術的方法。寧楓心中一動,便想出一個計謀,他悄悄的將已經收入乾坤袋中的《太清真訣》拿了出來,故意露出羊皮紙的一角。
同時便欲轉身,說道:“師叔你甘願受人驅使,我卻不願。待我找出破解八門陣的方法,逃出天氓山,我定要尊崇師父的遺命,光大道門。”說罷足尖佯裝頓地,御風飛下山去。
“等等!”
果然,身後傳來陸師叔的挽留,寧楓心中一喜,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是回頭訝異道:“師叔還有何吩咐?”
陸經綸冷笑一聲,說道:“你剛纔說,妙應師兄臨終前,讓你光大道門?”
寧楓被其目光凝視,周身發麻,彷彿心底被看穿了一般。但事已至此,已經無法否認,便硬着頭皮道:“正是!”
陸經綸眼眉一挑,不屑道:“那你爲何昨日與我交手時用的卻不是太清門的術法,難道妙應師兄沒有教過你麼?”寧楓聞言暗叫糟糕,自己一時疏忽,竟然忘了這點,當年師父不願自己涉足江湖,只教了自己岐黃之術,至於仙法道術,那是半點也沒有提過。
電光火石間,寧楓已想出應對之策,說道:“侄兒慚愧,因爲體內負有鬼魂之力,體質屬極陰,所以修習不了太清門的術法,至於我的這點功夫,還是在峨眉派中從夢慧大師那兒學的。”
陸經綸聞言將信將疑,但見寧楓手中招式確實是屬於峨眉派陰柔的路子,而且據其所說,腳下步法也是學自峨眉山上的一隻白猿,前後並無矛盾之處。但他修道百年,還從未見過有人負有極陰之體,微覺驚訝,感應之後發現果真如寧楓所說,不由已經信了七八分。
但是當年妙應仙生性崇尚自由,不願被道門束縛,所以才辭去了李唐國師和太清門掌門的位子,而讓其大徒弟袁天罡擔任,怎麼會在臨死前突然回心轉意了?
陸經綸仍是心存疑慮,上下打量着寧楓,突見其懷中露出一截古樸的羊皮紙,心中一動,叫道:“你懷裡的是什麼?”
寧楓見其終於發現,心頭暗喜,但卻急忙將羊皮紙又朝懷中塞了一塞,佯裝慌亂道:“沒……沒什麼?”
陸經綸冷笑一聲:“還想騙我?”說吧足尖輕輕一點,周身掠過一陣旋風,閃電般地將寧楓抓來。
寧楓假裝大驚,腳下也是向後連退數步,但他修爲比陸師叔相差太遠,縱是有九宮洞天步傍身,也不急對方的萬一,口中便大叫道:“師叔,不要!這是師父臨終前留給我的,他囑咐我不能隨意給別人看。”
陸經綸聞言一怒,卻也停下手來,厲色道:“你當師叔我不知道麼,這便是太清門的無上功法《太清真訣》,我是你師叔,能稱作別人麼?”
寧楓見其這般神情,微覺訝異,師叔既然也曾修於太清門,應當也熟知真訣內容纔是,怎麼看起來如此迫切?難道……忽然想到:“當年曾聽天地仙師說過,師父是領悟了太清真訣,方纔勝過同門,被升玄師祖和派中長老們立爲掌門的,看來便是太清門中,這真訣也是至高心法。陸師叔說不定也沒有全然領悟!”
當下心中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師叔雖不是別人,但師父曾經特意叮囑,尤其不能給道門中人看。”太清真訣既然包含稱爲帝王之術的道家三式,還有更在五行之上的至理三才之道,必然是玄門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無上心法,寧楓便大膽說出此言。
不成想陸經綸聞聽之後竟是突然哈哈大笑,聲震雲霄,直笑得寧楓膽戰心驚,但以爲自己說錯了話,半晌後才聽其笑道:“太清真訣所言過於深奧,反而不爲道門所重視,便是被那些凡夫俗子拿去,也無甚用處。妙應師兄雖是一番苦心,卻有些多此一舉了。”
寧楓聽其並沒有起疑,心頭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正暗自僥倖間,卻又聽陸經綸譏笑道:“瞧你這神情言語,是怕師叔出手搶奪麼?我陸經綸雖然比不過妙應師兄,但也不屑去搶他的東西。”
寧楓此刻存心想要激怒對方,便瞥了瞥嘴道:“師叔此言定然是要麻痹侄兒,然後趁我不備再行偷襲……”
話音未落,卻已見陸經綸勃然變色,右掌倏然擡起,五指指尖閃爍起一陣奇異的光芒,閃電般將寧楓襲來。他見之大驚,急忙閃身躲避,但陸經綸身法迅疾無比,寧楓剛移了一步便覺周身三十六處大穴痠麻劇痛,已不能動彈。口中尚未叫出聲來,便又被師叔一記掌風揮至,身形如斷線紙鳶一般向後跌去,正撞在一粗壯樹木之上。
寧楓暗暗叫苦,生出後悔之意:“師叔好歹也是一代宗師,我實不該那般說。”心念一閃而過,卻覺自己的後背如撞在一團柔軟之物上,渾無痛感,他內心驚奇,才知道師叔是手下留情了。
陸經綸看寧楓不停變換的表情,冷笑一聲,道:“怎麼樣?你現在全身大穴都已被我點中,不能動彈,我若想搶你的真訣,還需要偷襲麼?”
寧楓心頭擔憂,若陸師叔真的對太清真訣有所覬覦,那自己可就弄巧成拙了。當下忙陪笑道:“師叔修爲冠絕天下,對我這樣一個後輩當然不用了,更不可能搶我的東西了。”
陸經綸呵呵冷笑,道:“你這小子心底奸猾,少來拿話堵我。真不敢相信妙應師兄會收這般一個徒弟。”
寧楓內心嘟囔了一句:“還不是被你給逼的。”又聽陸經綸說道:“看來妙應師兄什麼也沒告訴你。這太清真訣乃是太清門傳下的至寶,向來只有掌門才能觀閱。但是爲防這帝王之術失傳,每一代掌門都會收下三個徒弟……”
寧楓聽其說起太清門掌故,急忙側耳傾聽,此刻聽到三個徒弟,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分別傳太乙、奇門和六壬三種術法麼?”
陸經綸訝異一聲,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機靈的很,確實如此。”頓了頓,續道:“當年升玄師父收了妙應師兄、我還有王師弟,分別傳了三術。我三人潛修數年,都自認學有所盡,哪想到升玄師父卻說我們所見不過是天地之表,不及深入。當時我和王師弟都心高氣傲,沒有放在心上,但是你師父卻暗暗記在心裡。”
“不過妙應師兄也確是天才絕豔,竟讓他從太乙之中悟出了三才之道,進而將三式都盡數掌握。我到現在也忘不了那一次在太極殿的時候,升玄師父召集我三人,本來是爲了選出下一代掌門的人選,傳授以《太清真訣》。你師父談笑自若,對答如流,不僅將太乙術鞭策入裡,更是將奇門和六壬術也分析透盡,許多關鍵之處便連升玄師父也未曾領悟,直聽的我和王師弟目瞪口呆。後來升玄師父笑着將太清門掌門傳給了妙應師兄,溘然羽化。”
寧楓聞言不由思慕師父當年的絕世風采,心頭起伏澎湃,直如身臨其境一般。
陸經綸似也是陷入回憶之中,仰望那冉冉升起的朝陽,沉默良久,半晌才說道:“小子你知道了吧?師叔又怎麼會搶你壞裡那真訣?”
寧楓下意識地點點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既然太清門就這等規矩,那師父一定是也收了三個徒弟,他已知大師兄便是當今的太清門掌門袁天罡,二師兄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淳風,卻不知這三師兄是誰?當年夢慧大師提及這人的時候支支吾吾,不願明言。
當下便問道:“師叔,那師父所收的三個徒弟,除了袁師兄和李師兄,還有一位師兄是誰啊?”
陸經綸聞言臉色倏然一變,厲色道:“你便是妙應師兄所收的第三個徒弟,再沒有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