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三日,我以江南第一名妓莫婉兒的身份,相陪嶽府那位自京城而來的貴客公子身側,每一日的,在嶽向舟的殷勤招待下,流連於江南的山山水水之間,不管是遊湖還是爬山,這位京城來的公子向來是不缺興致。走走看看,不時的,與嶽向舟探討一番江南山水與京師山水的異同之處,言談之間,多的是對江南如畫山水的高度感慨。
外出遊玩,這位京城來的公子,總也是牽着我的頭,不時的,側頭來問我:“莫姑娘,累不累?可要歇息一番?”關切憐惜之意,溢於言表,仿或真是應了嶽向舟的那句話,人不風流枉少年,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低眉垂首,嬌羞一笑,輕輕搖頭,軟語道:“多謝公子關心,小女子得陪公子,三生有幸,如何會累。”眼角餘光掠過嶽向舟精銳眸底一閃而逝的得色,瞥過嶽向舟身後嶽傲羣難掩的悵惘之色。
第三日,嶽向舟將晚宴設在西湖畫舫內,酒至半酣,嶽向舟道:“公子,您看,明日是不是,該辦正事兒……”
他握了酒杯,挑起脣角,道:“嶽大人,你怎知,我這幾日,不是在辦公事?”那雙清透的眸子卻是始終停留在一側撫琴的我身上,嗓音中透着慵懶,“我這幾日走遍江南街頭巷尾,所到之處,無不和平安樂,歌舞昇平。嶽大人勤政愛民,江南百姓愛戴有加,可謂官民一家,雨水交融。”
“嶽大人,難道,我親眼所見,亦是有假?”
嶽向舟忙起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嗓音哽咽:“得公子此言,我嶽向舟縱然再蒙受多大的不平冤屈,亦是值了,值了。”一席話,可謂是聲淚俱下,感激涕零,好似他嶽向舟當真是蒙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似全天下的人都錯將他嶽向舟的一片赤子之心當是狼子野心。
他伸手扶起嶽向舟在椅上坐下,自己復又坐回去,握着酒杯,飲了一口,安慰嶽向舟道:“所謂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爲名高名喪人。何況嶽大人這江南知府的官階,朝中多少人眼紅着,有人暗中流言蜚語中傷嶽大人亦是情理之中。只要嶽大人是清清白白爲官,他日待得我回京,自是如實相稟……”
嶽向舟聞言,自是唯唯諾諾,感激不盡。
他放下酒杯,笑了笑,示意我過來,我走過去坐在他身側,他便是拉過我的手,對嶽向舟道:“按理,我與嶽大人,亦是姻親,按輩份算,我還得喊嶽大人一聲舅舅。”
嶽向舟忙擺手:“不敢,不敢,惶恐惶恐。”
“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頓了頓,他道,“嶽大人將心放到肚子裡去便是。”
嶽向舟一聽,愣了愣,旋即揮手,道:“羣兒,讓旁人都退下。”
一羣水袖舞女退出畫舫包廂,我亦是站起來,欲離開,不想,他握着我的手,笑道:“莫姑娘非旁人,來,坐下。”
我便是重又坐下。
他道:“我知嶽大人要問什麼,這也正是我此次主動請旨來江南查案的主要意圖,一句話,嶽府不垮,上官府自是無事,上官府無事,慕容府亦是無礙。”
“公子……哦,不,丞相大人……”嶽向舟嘴脣蠕動了半響,激動地點頭,道,“有丞相大人這句話,下官這顆心算是安定踏實了,日後,下官鞍前馬後,唯丞相大人馬首是瞻。”
正事談定,他便是側眸,看着我。
我圓眸驚睜,顫抖着嗓音,不掩驚訝與膽怯:“公子是……是相爺?”
他攤開掌心將我顫抖的雙手給包容進去,點頭笑道:“是,我是慕容凝,乾昭朝的丞相。嚇壞了麼?”
嶽向舟道:“可不是嚇壞了。這些女子,雖是迎來送往,遇人無數,卻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遇到丞相大人。”
我恍惚地求證:“公子真是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大人?如斯年輕……”
慕容凝笑道:“難道,莫姑娘覺得,丞相就非得是白鬍三尺,滿面滄桑的老者來當?”
我吶吶地:“戲文裡,都是這麼說。”
慕容凝便是揚眉笑了又笑,握着我的手,道:“此時在你面前的,千真萬確,正是當朝丞相慕容凝。”緩了緩,笑意依然停在脣瓣,看了看嶽向舟,繼續道,“這丞相大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必又是戲文裡這般說的吧?”
我驚疑地瞪大眸子,小聲問:“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除了皇帝,不就是丞相嗎?”
慕容凝笑而不語,只是搖了搖頭。
嶽向舟倒是低聲道:“相爺,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慕容凝握着酒杯,笑問:“什麼傳言?”
“就是……”嶽向舟瞧了瞧我,聲音更是壓了壓,“帝姑心如蛇蠍,喜好弄權,聖上對帝姑亦是言聽計從,帝姑地位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慕容凝慢慢地品着酒,漫不經心地問:“就這些?”
嶽向舟遲疑了一下,又道:“下官還聽說,帝姑生性淫蕩,殘害忠良,老相爺正是因爲那帝姑,而……”
嶽向舟看了慕容凝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慕容凝握杯的五指有些微用力,閉了閉清透雙眸,半響,啓脣,無波無緒地說道:“京城諸事,嶽大人知曉的,還真是不少。那末,嶽大人對帝姑的身份,可是有所聽說?”
嶽向舟愣了愣:“這……”
慕容凝脣角一挑,道:“嶽大人一無所知?還是,不能說與本官聽?”
嶽向舟忙搖頭:“哦,不,不,下官既是言明心志,效忠相爺,自是無所相瞞。”便道,“下官聽姐夫府裡的人來說,那帝姑姓夜,名婉寧,確實是夜氏的後人。”
“夜氏的後人,那又如何?”慕容凝眉梢挑了挑,“本官向來不明,緣何只因是夜氏後人,便是讓朝中一干元老提心吊膽,嚴陣以待……”頓了頓,嗓音低下來,“甚而,本官的父親。難道,夜氏後人,有三頭六臂不成?”
嶽向舟嘆息聲:“難怪乎相爺想不明白,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相爺還是個孩子吧,自然是不明白其中緣由的。”
“十五年前?”慕容凝道,“本官其時十歲。這又關十五年前什麼事?本官願聞其詳。”
嶽向舟問慕容凝:“相爺,莫姑娘容色如何?”
慕容凝瞧着我,笑:“這何須問,自是麗質天生,容顏絕色。”
嶽向舟又問:“那麼,與帝姑相比呢?”
慕容凝沉思片刻,淡聲道:“憑心而論,莫姑娘容顏確然出色,卻是,真要比起來,不及帝姑十分之一的美。”
嶽向舟點頭:“如此,便是對了,夜氏女兒的容顏從來都是極致的美,美得不似真人。”嶽向舟飲了一杯酒,眸中浮現出回憶的光芒,“而下官,於十九年前,有幸見過夜氏最美的女兒,雖然,還只是一個五歲的女娃兒,粉妝玉琢,五官是絕倫的精緻,就好似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人兒……”
慕容凝問:“那個女娃兒,便是帝姑,夜婉寧?”
嶽向舟點頭,道:“相爺有所不知,若非一場天火,夜氏會是這四海五洲內,最有權勢最有威望的存在,皇權威望,亦是不能與之相比。”
“這個本官亦知道,史官有記載,夜氏一族因天火而消失於世間。”慕容凝沉吟,“夜氏一族只存活了一個夜婉寧,流離失所於雁山以南,受盡磨難屈辱,先太皇太后四處打探,耗時一年,才找回這夜氏唯一的血脈,而夜婉寧許是驚嚇過度,之前的記憶就此失去,對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夜氏的女兒寧稱帝來不爲後。”嶽向舟眉目之間,瞬間閃過詭異難猜的神色,道,“這句千百年來流傳天下的讖語,相爺想來也聽說過吧。”
“就因爲這句讖語?”慕容凝眉心揚起,燈光下,笑容明滅不定,有幾許不以爲然的況味。
嶽向舟垂眸,看着我斟酒,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相爺就當是,爲了老相爺吧。畢竟,若非帝姑,老相爺又何須錚錚傲骨,倒於金鑾殿上。”
慕容凝便是不再言語,又飲了片刻的酒,慕容凝道:“本官明日便是啓程回京,不知,嶽大人如何安置莫姑娘?”
“相爺的意思是……”嶽向舟嘿嘿笑了兩聲,道,“下官明白,相爺放心吧,下官定是將莫姑娘安置妥當。”
回到嶽府華音閣時,已是子夜時分,慕容凝道:“莫姑娘,你也累了一整日的,先且下去歇着吧。”
我站在那裡,低聲問:“相爺是要……帶婉兒回京麼?”
他走過來,扶着我,坐在一邊牀榻上,問我:“你可是願意隨我回京?”
我垂眸,沉默半響,輕聲問:“相爺待婉兒,是認真的麼?”
他以手指擡起我的下巴,望進我的眸底深處,嗓音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從未有過的認真。”咫尺之間,氣息交纏,明知他是做戲,我竟是有片刻的恍惚與失神。
強自按住內心悸動,我無聲一笑:“婉兒身份卑賤,如何配得上相爺……”
他微涼的手指按在我的脣瓣,阻止我說下去,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着我,慢慢的,身子前傾,他的臉頰在我眼前貼近又貼近,然後,我的脣角,他的脣角,兩兩相觸。
我瞪大眼睛又瞪大眼睛,只想視線穿透迷離燈光,看清暗影重重的深處,是否,有人窺視。
應是有人窺視的吧,否則,正直如他,京城中,美豔如我,他都能坐懷不亂,不假辭色,又何須,對着此時這張在他眼裡,不及帝姑十分之一的容色,動情若此?
但是,他柔軟的脣間溫度透過我微涼的脣角,傳入我的四肢六骸,我還是非常沒出息地,心跳加速。
他只是以脣角貼着我的脣角,並不曾再有更加親近的動作。
許久,他退開些許,模糊地道:“手是涼的,脣亦是涼的,如此涼薄。”依稀的,我聽得他,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我恍恍惚惚的,一時沉默,只看着他,摸了摸我的發,道:“明日,我即帶你回京,放心,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憂心。”然後,轉身離去,細心地,爲我關了房門。
許久,我手撫脣角,那被他脣角相碰的地方,依依地,尚且留着他的味道,那種清風中混雜的美酒之味,如此濃醇,我想,我醉了罷。
然後,便又是笑了。嶽向舟將我送給慕容凝,無疑使了美人計,貌似也有效至極,因爲慕容凝對這美人很上心。而慕容凝呢,借計使計,更厲害的是,竟是委屈自己,反過來朝我使用這出美男計,無疑是等着這一刻的到來,等着嶽向舟放下警惕與戒備,自投羅網。
我能料到,明日,一旦慕容凝出了江南之地,嶽向舟緊接着的第一步,便是飛鴿傳書鳳鉞國。而其時,但看慕容凝如何去做了?是當真如他方纔畫舫中對嶽向舟所言的,睜隻眼閉隻眼,欺上瞞下;還是剛正不阿,秉公執法了。
第二卷 江南局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