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遠離,腳底卻是生了根,生生的,無法挪開寸步。
看着她回頭,看着她看向我,喜慶的除夕夜,她的眸光,是那般的靜如止水,無喜亦無怒,她看我,只若陌生人。
是的,我又怎是忘了,那冰寒雪地,她含笑說過的那句話,我在她眼裡,真的,只是陌生人罷了。我,慕容凝,此一刻,站在她眼前,在她眼裡,卻是,不在她心裡,永不在她心裡,如此而已。
她看我,眸光淡凝,那樣無波無緒的淡與凝,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寬袖下的十指緊緊的掐在掌心,是刺心的疼與痛。眸光裡,她面色靜然,朝我禮節性的點頭,從我身前走過。
明知,只能如此。
卻是,終究,忍不住的,還是開口喚她。
那一刻,我不知,我緣何要喚她,只是,想着喚她一聲,想着她回頭看我一眼,哪怕只是說一句話,是的,哪怕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只要是她說,也是好的。
她果真是停步,回頭,看我,精緻的容顏,奪目的眸光,眉眼挑起浮起深深的笑,眉心一點嫣紅是夜空下栩栩彩凰生動若鮮活。那樣的笑,那樣的言語,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
她稱呼我,慕容相。
她說,她與我,已然無甚話題可說。
那些的舊時光,但凡遇見,,她駐足含笑,喚我——慕容相;偶爾情急,喚我一聲——斂思。
那些的舊時光,她說她對我的癡戀,對我的仰慕,只要我願意,她是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與我說,她是有那麼奪目燦爛的笑可以展露與我看……
那些的舊時光,再也不在,再也不尋。
而我,卻是開始,如此的想念,如此的難捨。
拿得起,放得下的,從來都是她。
是我慕容凝,拿不起,亦是放不下。
在那樣刺眼諷刺的笑靨下,我還有什麼,是可以說的?
當真是,無話可說的了。
可是,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漸行漸遠,還是提足攔住了她。
她笑得不動聲色,她當我是欲取她性命,那一刻,我如何不知,她那水袖內自有乾坤。只要我稍有動作,難保下一刻,她不是扣動暗器,置我於死地而自求自保。
那一刻,我真切明瞭,原來,我在她眼裡,不是陌生人,而是,仇人。
她是恨我的,只是,她那樣的女子,將喜怒哀樂藏得極深罷了,慣於笑面以對、不動聲色罷了。
多想告訴她,其實,若恨我,若殺我,真的是沒必要費盡心機,次次派蒙面刺客偷襲的,只要她一句話,我自是將自己的命奉上便是了。
也罷,都親口承認了罷。原也是我一手策劃,當真是與聖上無關的。如此,也算是,消減她對聖上的誤解與隔閡。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信,還是不信。
她這樣的女子,我從來無法從她似笑非笑的眸光中,真正的看懂她。
她不想與我有所糾葛,她只想儘快離開,哪怕與我多說一句,多看我一眼,於她,已成多餘。
我慕容凝,成了,那般,不讓她待見之人。
那一刻,我說,“公主千歲若怨若恨,那便怨臣恨臣,是……”
她笑得無所謂,走出宮檻時,她倏然回頭,直直的,望進我的眼中,那一刻,我在她琉璃奪目的眸子深處,真真切切的,看到一抹狠絕與無情,她說:“慕容相,本宮怨你恨你,我的莫尋就能回來麼?”
她說:“若能,請相信本宮,本宮是不會介意窮盡心機,殺了你,甚而是你整個慕容府。”
胸口一震,喉口一陣腥甜,在那樣的眸光下,我直覺垂眸,狠狠的,咬緊脣齒。
她終究是在視線裡,消失在深宮的夜色裡,鮮血從喉口溢出,我撫着心口的位子,在夜色下,惟有苦笑。
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七,帝王傳旨,齋戒七日,朝堂諸事,由我慕容凝暫行主持。
我跪下接旨,看傳旨的暗風大統領離去,內心一陣苦笑。
除夕夜的夜宴,下半夜,聖上便是匆匆離了筵席,留下妃子重臣們面面相覷,卻是無一人敢問出聲來。
除了伏波宮,有那女子在的地方,還有哪個地方,可讓向來無情冷厲的少年帝王如此耽於貪戀?
正月初八,帝王早朝,那高殿之上,九龍金袍,依然是威嚴冷厲的帝王,可是,那低眉垂眸之間,隱隱流露的歡欣輕鬆之色,可以避了百官司的眼,又如何,能夠避開我的眼?
除了她,又有誰,能讓少年帝王,忽喜忽怒?
看來,那七日,他與她之間,冰釋了所有前嫌,有着不錯的相處過程。
心頭,有些酸,有些澀,有些沉,還有些……嫉妒。
正月十四,在宮中遇到那從伏波宮方向而來的老麼麼。
其實,我不知道,那老麼麼是誰?
想起今日聖上微服外出,而宮內外,欲置那女子於死地之人何其之多,心頭不禁一顫。終究是,還是放不下,還是不忍心看她有絲毫危難。
於是,自作主張的迎上去。然後,便是聽聞真是遇有刺客,心下一悚,再也什麼都無法顧及的,向伏波宮方向奔去。
那一刻,我忘記了,她是恨我的,是不待見我的。
她不曾有絲毫損傷,好得很。心裡,便是長長的,鬆了口氣。
終究是,與她,再也沒有一個可以用來交談的話題。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淬毒的利箭,我生生的,不知該如何應對,不知該說什麼,亦是不知,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是的,她不願見我,我便是應該有自知之明的離開。可是,見她一面,何其不易。
她縱然是擺明了不願見我,擺明了請我離開,我亦是捨不得就這般的走。
她當我,每一次的來,都是居心叵測,都是有所目的,都是容不得她,容不得她夜氏之舉。
而我,又如何能夠說得出來——我來,其實,只是擔心她有恙。
終究是,說不出口。如同,這一生,永遠無法告訴她,其實最初的初見,不是那一年的冷宮春日,而是,在更早更早前的京城破廟。我不知,這一生,可還有機會,問她一聲,可還記得,那個持劍少年曾在大雪的夜,向她走去。
那一刻,在她的眸光,在她的笑靨,在她的清冷無波的語氣下,我,是真正的萬念俱灰。
見一次,如此不易。
誰又能說得準,這一生,我與她的再次見面,是何時何地?也許,是永別。也許,是至死,亦是再也不能再見她一眼。
那麼,還是,該說伯,說出來吧。
如此,對她,也少留一些遺憾與牽念。
告訴她,那東海孤島所在之地。
我知道,有少年帝王的一日江山,少年帝王定是能項其所有護她安寧。
但是,我更知道,她那樣的女子,總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意志,誰也無法料到,下一步,她會有怎樣的決定。我無法預料,甚而是對上,亦是未能料到。
但是,毫無任何理由的,我便是堅信,縱然世事再如何艱難,她定然會好好的 活着。
她這樣的女子,原也是天地之間,絕無僅有的奇女子。
只是,世事多詭譎,人心自難測。這天下,欲置她死地者,太多太多。
告訴她那處東海孤島之地,便是想着,總有一日,那一處地,能成爲她,最後的一片逍遙所在。
那處地,原也是,我這輩子,爲她唯一所做的事了。
離支時,我說,我欠她這條命,早晚,定是相還。
我只想讓她放心,再也不必費心派那麼多的刺客來暗殺我,奪我這條命。
五月十五,元宵夜,思園內,屬下匆匆來報,只有一句——皇陵大火,帝在陵中,久未離開。
帝王於今日祭皇陵,原也是朝臣皆知的事實。
但是,總有哪裡,是不一樣的?
皇陵大火,那般禁衛森嚴的皇陵,哪裡來的火?
我斂眉,倏然,便是變了臉色。
是了,不一樣之處,在於,帝王如何肯舍了大好的月圓之夜,留她一人獨在伏波宮?
一路上,風平浪靜。
沒有暗衛,沒有暗風。
伏波宮,悄然無聲,甚是安寧。
一翦燈火,是老麼麼與宮女的對話聲,從內室傳來。
“麼麼,您說,主子什麼時候會回來?都這麼晚了。”
“難得姑娘高興,又有聖上陪着,不是元宵節麼,出去出好,沾染沾染這市井間的喜慶氣兒——”
“麼麼說得極是。”宮女忽而想起什麼,笑了出聲,笑罷,道,“麼麼,其實,聖上在主子面前,真挺可愛的,那麼聽話,又那麼溫柔,還有些的調皮……”
麼麼嘆口氣:“聖上自小是姑娘帶大的,只親姑娘一人。”
“可是,麼麼,我覺得,主子心裡,也是很疼很疼聖上的……”
她,真的去了皇陵,去了皇陵。
那麼,那場火——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只是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告訴自己,她是夜氏的女兒,她是傳說中的凰神再現,她是夜婉寧,她沒有事,她不會有事。
是的,有聖上在,她又怎麼會有事?
是的,她不會有事。
就這般神魂不知的回了府裡,夫人站在思園門外,那從來溫柔的眸子射出冷冽的寒光,看我,一字一句:“皇陵失火,我的家人呢?她們怎麼樣?我父親怎樣?”
皇陵失火,是多麼機密之事?而我這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竟然,這麼快便是知悉,這其中……
我忽然頭甚是疼,強自震驚,看她,問:“夫人打哪裡聽來的無稽之談?”
她忽然冷笑出聲,那樣的她,是我從來不曾得見的刀子,那樣的恨,那樣的怨,那樣的怒,她說:“我知道的,可不止這一點,我還知,夫君緣何這般失魂落魄。”
她走近我,臉頰微微仰起,下巴擡起:“夫君,你去了伏波宮,你放心不下那世人皆唾罵的淫蕩賤女人……呵,那女人真是有本事,勾引了自己的貼身護衛,又來勾引夫君,最後連自己的侄子都不放過,真是狐狸精一樣的淫賤蛇蠍女人……”
“夠了!”我倏然出聲,這些年來,唯一一次,沉下臉來吼她。
“你……你吼我?你爲了那個賤女人,你吼我?”
我看着怨怒俱生的夫人,漫生的無力,只道:“夫人,一切都是爲夫的不是,與他人無關,你何必……”
她不待我說完,笑出聲來,笑罷,返身離去。
隔日,管家來報,夫人失蹤。
我自此,再也不曾再見到夫人。
隔日,早朝,帝王面色冷厲,朝堂諸事卻是處理起來,照例雷厲風行,有條不紊,皇陵之事,一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