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之日,是三月初四。
再回京,是四月初一。
正是暮色四合時分,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而去,偌大的京城籠罩於半明半暗光影裡,春風過耳,往事輪迴。
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回到這裡。尤記當年,藏起真我,隱忍仇恨,走向深宮。那樣長長的抄手迴廊,我一直一直的向前走,不曾回頭,走向那條自認爲的復仇之路。如今,還是要一直一直的走,不能回頭,無法回頭。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眼前的,這樣的一座城,不是生命的起點,卻必然是人生的終點。
身邊的,這樣的一個人,不是生命中的唯一,卻必然是此生的驕傲。
暮色如巨大簾幕,慢慢的,遮合了天光。
在依稀的光影裡,回頭,再一次,將身邊的少年深深打量。
那樣的眉目,那樣的深眸,那樣的輪廓,那樣的脣鼻。
“燁兒——”低低的,喚他,斂去心頭所有異樣,只如平常聲色。
“嗯,我在。”他捏了捏我的手,旋即,又握緊。
我笑了笑:“又回來了。”
“是啊,又回京了。”他亦是微微的含了笑意。
“風很暖,柳絮很輕,又是一年春來早。”其實,想說什麼?想說的話太多。卻是,又都不能說。只怕,單單說出一個字來,警覺如他,便是瞧出端倪。於是,只能這麼的,不着邊際的,說着不知所謂的話。
“是啊,又是一年春來早——”他驀然收了話音,旋即,笑着搖頭道,“不,今年的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來得早。”
“伏波宮的血櫻,應是爆出新綠了吧。”
“姑姑——”他忽然喊我。
我揚眉看他,聽他沉默片刻,方道:“其實燁兒……燁兒是……”天色深黑,我瞧不清他的五官輪廓,只感知他握着我的手微微沁出細汗,囁嚅許久,終究是,未曾講話說透。
燁兒要說什麼?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是難以向我啓齒的?
我笑了笑,抽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點頭道:“燁兒,姑姑明白的。”又點了點頭,肯定的道,“姑姑也理解,姑姑理解的。”
又笑了笑,道:“當日,離京,在那小院,其實,姑姑早是醒來,聽得你與旁人談話,那人說,不管如何,會爲你守住你的江山天下。”側轉身,看向九重深宮的方向,“一開始,姑姑確實是不曾想起那人是誰。後來,便是想起了。那人,是,先帝的師兄,一真國師,於十年前便被凌遲處死的一真國師。”
“這麼多年,姑姑在你身邊的時日並不少,自以爲懂你至深,直到,燁兒你真的做了皇帝,漸漸的,姑姑便發現,姑姑心目中的燁兒與身爲皇帝的燁兒,其實,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姑姑總是想着,燁兒再無情、再狠厲,終究還是那個姑姑一手帶大的燁兒,終究還只是一個孩子。所以,姑姑還是擔心着,燁兒在朝堂上,會不會哪裡做得不到位,會不會壓制不住重臣,會不會處於被動。”我笑着搖頭,內心裡,卻是驕傲的,“是姑姑錯了,若真是拿姑姑與燁兒比,縱然幾千幾萬個姑姑,也比不得一個燁兒的難耐。”
“姑姑——”身後的燁兒,嗓音有微不可察的疑惑,還有,些微的忐忑。
我笑了笑,不待燁兒開口,續道:“燁兒,姑姑沒有說你不好,相反,姑姑是開心的。因爲,燁兒將會是,乾昭朝千古一帝。”因爲,這樣的燁兒,可以足夠強大到面對一切挑戰,可以將自己保護得很很好很好。
是的,燁兒的心機,無庸置疑,是深不見底的。燁兒的心,無庸置疑,是堅硬不催的。
這樣的一個燁兒,也許,永遠再也不復幼時的純真無瑕。這樣的一個燁兒,也許,在以後的帝王歲月裡,會無情的雙手沾滿更多更多人的鮮血。但是,那又如何?至少,這樣的燁兒,可以讓我放心,可以肯定,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到燁兒。
其實,說到底,我還是那個怎麼的帝姑,太多人的死生與否,我無暇顧及,也顧不得。我只要我的燁兒能夠穩座帝位,一世強大。我只要我的燁兒身座高位,殺伐決斷,皆在他一念之間。唯有我的燁兒操縱天下人,而世間絕無一人威脅到我的燁兒。
我回身,伸手,依稀的,摸着他的臉頰輪廓:“燁兒,自今往後,做你想做的事,不管你做什麼,姑姑都會站在你身邊,姑姑都會覺得,燁兒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是對的。”我不需要他因爲我,而心存猶豫,更是不願他因爲我,而揹負千秋罵名。
昏暗中,他將手心貼在我的手上,許久無言。只是許久旋久過後,微涼的脣角擦過我的耳廓,啓脣,唯有二字:“姑姑——”
頭顱內,撕裂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突然,毫無任何預兆的,便是席捲而來。
緊緊的閉眼,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隱忍,不敢讓他覺察絲毫異樣來。
“婉寧……婉寧……吾妻……”耳畔,轟鳴作響,那絲絲的聲音密密的刺入耳膜深處,不絕於耳,抵擋不得。
是連理蠱毒。
真是快啊。
脣角,輕不可見的,劃過冷笑。
“燁兒。”強自壓住頭顱內欲裂的疼痛,將身子朝燁兒懷裡偎了偎,下平聲喚他,就在他俯臉頰要應我之際,指間銀針迅捷刺入他的膻中穴,忙伸手扶住他的身子,縱然知他聽不見,還是柔聲的,在他耳畔低語,“請原諒姑姑這般做。”
扶着他,仰眸,朝着無邊夜色,平聲道:“一真國師,本宮知你就在近處,出來吧。”
話間甫落,春風忽然變疾,黑影依稀掠過,下一瞬,手臂已然空空。
我看着眼前兩步處那黑乎乎的影子,只大致看到那寬大披風隨風獵獵,與黑夜融爲一體。
“公主千歲果真是厲害。竟然知曉老朽就在暗處。”聲音蒼老,不高不低,不怒不喜。
“本宮鼻子向來厲害,而生來帶有死亡氣息者,舉目看去,當世並無幾人。”強自壓住快要涌向喉口的血腥,我道,“一真國師既是允諾聖上,助聖上守住江山天下,那麼,就請一真國師信守請諾言,永不食言。”
“這是自然。”一真國師忽然乾笑道,“老朽害天下人,亦不會傷害他的後人。何況,老朽可是與聖上有交易在身。交易未能兌現,老朽自然是要護住聖上與聖上的江山天下的。”
我點頭,閉了閉眼,輕聲道:“那就,帶聖上回宮吧。”
“若非,人主千歲另有他事,不欲同行。”一真國師看似問我,實則無需我回答,單調平實陳述。
強自撐住身子,我道:“是。”
“那好。就此別過。”一真國師說罷,轉身,旋即,又回身,昏暗中,道,“聖上這一輩子,也許就只對公文千歲一人不懷警惕之心了吧。”
我冷聲:“那又如何?”
“不如何。”一真國師忽然陰譎笑了笑,“坊間近日傳得可真是厲害得緊,說什麼公主千歲實則人世,且深得聖上眷愛。這可真真切切的是聖上的致使弱點呢。”
我不動聲色:“是嗎?”
“自然了,公主千歲非比尋常人,又豈會在乎凡俗倫常。”一真國師不陰不陽的嘖嘖兩聲,“可惜啊,對上若不是對上,那倒真是好。可惜了,可惜了……”
我不爲所動,平聲:“國師,夜風甚大,請護送聖上回宮。”
夜風颳過,再一轉眸,黑影已然不見,消逝於無盡的夜色下。
撐着城牆,身子慢慢的滑落,已然是一身的汗水。
嗓子幹癢,再也隱忍不住的,咳嗽出聲,鮮血順着咳嗽噴薄而出。
無視脣角滑落的血漬,我冷笑:“允裔,我不好受,你又豈能逍遙了去?”指尖兩枚銀針,分毫不差的,被我刺進了自己的枕骨穴。於我,可緩解短暫疼痛,於那施蠱毒之人,可起反噬之效。只怕,現如今頭痛欲裂的,是允裔了。
待得平緩了氣息,這才撫着城牆慢慢站起身子來,又看着夜色半響,這才擡袖,發出五彩袖箭。袖箭直衝雲霄,瞬間點亮夜空,如煙火綻放,絢麗多姿,旋即,消逝水見。
不多時,兩抹人影,悄然而現。
“帝姑,你——”隨着驚惶之色乍起,凌塵身影掠來,於昏暗中,扶住了我,“你……受傷了?怎是你一人,那……狗皇帝呢?”
我擺手,止住凌塵,正要開口,只聽清冷的聲音淡淡道:“帝姑竟是以劇毒壓制蠱毒,現又爲求得清醒,不惜針刺枕骨穴。如此逆天而爲,比起蠱毒,更是傷身。”
“本宮既是做得,自是權衡利弊在先。”我笑了笑,不想再說什麼,閉了閉眼,“問天鼠,勞煩你了。”
“好說。”問天鼠默了默,道,“走吧。”
有誰知,問天鼠潛伏京城這麼久,所住這地,竟是冷宮。
真正應了一句,最危險之處,身來是最安全之處。
我斜靠引枕,問天鼠點亮了燭臺,道:“這原是賢妃在冷宮的居處,後來搬回了貴妃宮,這處冷宮便是被封了起來,鳥都鮮少飛來。”走過去,關了窗,儼然當成了自己家,“倒是那慕容相,偶爾還會來這冷宮走走,不過多半是往東南那處,離這也隔了好幾進院子。”
簾子晃了晃,凌塵捧了瓷碗進來,在燈下吹了吹,遞給我:“快喝了。”
撲鼻一股濃郁藥香味,問天鼠道:“喝了它,至少可讓你有精力處理完你想做這事。”
我對問天鼠展眉笑,道:“問天鼠,其實,本宮覺着,你比起你那大哥凌霄來,更來得神秘。”神色清冷,眸光精銳,言語精準,想了想,點頭,“也難怪,你善於問卦占卜,懂占卜之術的,又有幾人不是奇人?”
“在下再奇,也不會有回天之力。”我喝了藥,聽問天鼠說京城諸事。
聽罷,我手指輕叩牀沿,問:“你說,坊間傳言,本宮未死。”
問天鼠點頭,凌塵嘆了口氣,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呢?且,傳得這麼的……”凌塵噎了噎,不曾再說下去。
是啊,一夜之間,京城四處相傳:帝姑原是詐死,且不再心念慕容相,繼而勾引年少聖上,罔顧倫常,禍國殃民。聖上江南,原是與帝姑同往,顛鸞倒鳳,天理不容。長此以往,朝將不朝。
我笑了笑:“是啊,聽着都覺,天理不容,臣民共憤。”
“帝姑,你還有這閒心笑?”凌塵看我,憋紅了一張俊臉。
“事到如今,再好已好不到哪裡去,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既然如此,笑一笑又何妨?”我眉眼彎彎,轉頭,看問天鼠,見問天鼠亦是擰眉打量我。
問天鼠道:“謠言一出,你再無選擇。”
我點頭:“是啊,再無選擇,要麼,反戈一擊,取而代之。要麼,一死以謝天下,成全了聖上的江山天下。”
問天鼠問我:“那麼,你選哪個?”
我反問:“你覺得我會選哪個?”
凌塵道:“這還要選,自然是反了。咱們又不是沒有勝算。”
“勝算?”問天鼠嗤聲,“就憑着漠北雲樓鬼兵,還有這京城內外夜氏的人?你以爲,那乾昭朝是吃素的?單是一個慕容凝就……”問天鼠轉了話音,看我,“當然,夜氏也未必見得會輸。”
我點頭。是啊,未必輸,未必贏,就這般耗着,遭殃的是百姓,塗炭的是生靈,然後,不管是哪一方贏了,贏來的也將會是滿目瘡痍的江山天下。其時,一將功成,枯的是萬人之骨。那萬骨裡,有我夜氏族人,亦有乾昭皇室。
如此,夜氏未必輸。
而我夜婉寧,是必輸。不管誰輸誰贏,只要戰爭挑起,便是輸。
我揚起臉頰,靜靜的笑:“我夜婉寧絕不會輸。”也不能輸。
問天鼠沉默片刻,對我道:“好,兩日後,我們兄弟二人陪你。”
“多謝!”
“不必言謝。”問天鼠眉目依然清冷,道,“我只想看看帝姑如何扭轉乾坤。人生之中,能親眼目睹這一番盛事,亦不枉此生。四弟,你說是也不是?”
凌塵未見回答,不知何時,凌塵早已不在室內,問天鼠輕斥:“真是不經事的小子。”說罷,與我道了晚安,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