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歲有記憶起,我便知曉,我與我那皇兄皇弟們,是不一樣的存在。我沒有母妃,亦是沒有人,向我提及關於我那母妃的種種過往。
我的皇祖母不會提。
我的父皇亦是不會提。
我的外公,我的舅舅亦是不肯提。
我的奶孃、宮裡的太監宮女們亦是從未提及。
而我,懵懂的年紀,只覺,母妃的存在有與無皆可,只要,有姑姑,我便是有了足夠分量與我那些皇兄弟們攀比。
縱然年紀幼小,我依然能夠明瞭,我的哥哥們,是嫉妒我的。尤其是,當姑姑牽着我的手,穿過深宮長長的抄手迴廊,陪我去赴每一場大大小小的皇家家宴時,我能清晰的感知到,我的哥哥們從他們盛裝雍容的母妃身後投來的目光,他們的目光久久的流連在我的姑姑身上,那是一種,既嚮往又怯懦,既憧憬又恐懼,既羨慕又怨毒的目光。
是的,他們嫉妒我,不是因着,我的舅舅,是其時的乾昭朝最深得帝王信賴的股肱大臣。因爲,有什麼好嫉妒的呢?我的舅舅,縱然是帝王身邊最紅最火的臣子,我的父皇,卻是經年不曾踏足我居住的伏波宮,我唯一能瞻仰父皇聖顏的機會,也只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家宴罷了。我,是我的父皇,最不疼寵的皇子。這是深宮裡,誰都知道的事實,就是那冷宮裡燒水的太監,亦是篤定這般的認知。
他們嫉妒我,只是因着,我有姑姑,而他們,沒有。
我八歲那年的盛夏,瞞了姑姑,一個人溜去御花園,遇見我的二皇兄,我父皇最寵愛的兒子,他的母妃是後宮除了我的皇祖母以外,最有地位的女人——萬貴妃。
他攔住我的路,看着我,是從未有過的親近笑容,他說:“八皇弟,皇兄宮裡新來八位江南絕色女子,要不要去瞧瞧?”
我不敢在御花園久留,怕姑姑見不到我,又要尋遍整個皇宮,低了低頭,繞過二皇兄身邊,道:“我不要去瞧,我要回去了。”
二皇兄猛然拉住我的手臂,還是笑容滿面,湊着我的耳朵,說:“皇兄給你那八個江南絕色,換你一個姑姑,好不好?”
我呆愕,望着那長我八歲,比我姑姑還長一歲的二皇兄,只聽我的二皇兄又道:“八個換一個,很划算的。”
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就是很氣憤,我漲紅着臉,仰起頭來,看着高我兩個頭的二皇兄,反駁:“八個換一個,二皇兄不是很虧麼?吃虧的事,二皇兄也肯做?”我的二皇兄仗着自己母妃的地位,仗着父皇的疼寵,從來就是個囂張跋扈、不肯吃虧的主兒。如今,肯用八個絕色換我一個姑姑,又能安着什麼好心?
但是,我的姑姑,是貨物麼?是可以用來換取的麼?
我只覺,二皇兄是在褻瀆我的姑姑,所以,我氣憤。
氣憤讓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害怕,我說:“姑姑是我的,二皇兄就是拿父皇御賜的封號來換,我也不換。”甫自二皇兄出生,我的父皇便是賜予二皇兄和碩殿下的封號,這是足以讓後宮其他妃子眼紅的封號,這意味着,只要太子之位一日不定,我的二皇兄便是皇位最有分量的繼承人。
二皇兄聞言,猛然伸手從我推桑,我吃力不住,跌倒在御花園的小徑上,後腦勺微微的疼痛二皇兄俯低身子,陰譎的眸子狠狠的看着我,冷笑道:“你一個小毛孩子,知道個什麼?告訴你,你不能給你姑姑的,你二皇兄我,都能給得。讓你姑姑大好的年華陪着你個小毛孩子,你就不怕遭天雷劈打?”
我仰着生疼的臉頰,執着的問:“你能給我姑姑什麼?”而我,又不能給我姑姑什麼?姑姑守着我,教我,養我,當真是,委屈了姑姑麼?
二皇兄湊近我:“我能給你姑姑一個天下,給你姑姑一個女子最大的榮耀。”
“什麼是最大的榮耀?”
“後位!”
我重複:“後位!?”
“是的,你二皇兄我,註定要繼承父皇的正統,也只有你二皇兄我,能給你姑姑,最好的一切,讓你姑姑享盡榮華富貴、尊享榮耀。”
“你不想換也可以,但是,你的姑姑,總有一日,會是你二皇兄我的女人。而你,我親愛的八皇弟,也許,隨着你母后離開,是你二皇兄我能給你的最大恩賜。”
我看着二皇兄囂張離去的背影,盛夏的陽光如斯火辣,刺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淚水忍不住的,就是洶涌決堤。我蹣跚着,搖晃着,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冷冷的,淡淡的,喚我——燁兒。
我回頭望去,朦朧盡處,是那一襲月白色宮裙,水袖翩繾,翻飛若蝶。
我就這樣,看着她朝我走來,她走得極慢極慢,是慣常的目不斜視,是慣常的漫不經心,是閒庭信步的優雅隨意。
而我,在那個瞬間,止不住的,放聲哭泣。
她走過來,蹲下身子,逼迫我直視她的眸子,那雙燦若琉璃的眸子,沒有奶孃的溫柔憐惜,沒有皇祖母的睿智和藹,有的,只是深深的鎮定自若,有的,還有淡淡的失望與不屑。她的手指,撫上我的後腦勺,我這才發覺,後腦勺處熾熱的疼痛,好似有溫熱的液體從那疼痛處汩汩流出,她將手指伸過來,舉到我的眼前,她說:“燁兒,記住,今日,你所流之血;他日,他當以命相還。”
我睜着淚光閃爍的眸子,望着她,只是問她:“姑姑,你會不要燁兒麼?”
她說:“你別讓姑姑失望,姑姑自然不會丟下你。”
後腦的疼,那麼的疼,眼前的姑姑,在慢慢的搖晃,我不敢讓自己倒下去,我問她:“姑姑,你想要什麼?”
朦朧亦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了,姑姑剎那如花的笑靨,映着明亮奪目的日頭,映着御花園的爭妍百花,天地的一切,在姑姑那如花笑靨中,瞬間失色。
姑姑說:“姑姑想要燁兒奪了這個天下來給姑姑。”
我不知道,這個天下,究竟有怎樣的魔力,讓我的皇兄們,讓後宮的妃子們,包括,讓我那與衆不同的姑姑,如斯沉迷,如斯,孜孜以求。
八歲的我,如斯迷惑。
但是,八歲的我,更加恐懼的,是姑姑眸光中,那淡淡的失望,淡淡的不屑。
那一夜,我躺在姑姑懷裡,坐在伏波宮高高的階梯上,看那落櫻紛紛,姑姑對我說:“生在帝王家,這是你的宿命,你無法選擇。縱然你不爭不求,依然有人要算計你,要加害你。所以,要想活命,要想保住自己想要保全的東西,你就必須爭這天下。”
姑姑說:“燁兒,生在帝王家,最無用的東西,是溫情。”
“燁兒,你的母后,便是死於溫情與善良。所以,你必須捨棄。要得,必先舍。”
她向來不憚於藉由任何有可能的時機來讓我看到人性中最陰暗亦最真實的一面,貪婪、殘忍、暴戾、狡詐、自私、奸邪。是在那一夜,她告訴了我,關於我的母后,那個美麗善良的女子,也曾與我的父皇青梅竹馬,也曾齊案畫眉看天下。但是,她死了,死在一場莫須有的“不貞、不潔”罪名裡,獲罪的緣由是,她救了一名欲行刺帝王的受傷男子,而無巧不巧的,在她將那受傷昏迷的男子救醒的同時,恰被帝王瞧見,而那受傷男子,竟然,一口咬定,帝王的皇后與他是有染的,且是帝王的皇后勾引了他,並是帝王的皇后攛掇了他去行刺帝王,意欲皇后與他的腹中骨肉出生後登基爲帝。當時,皇后正是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之際。
男子說完,拔過一側護衛的利劍,自刎而死。
死無對證。
我那可憐的母后,被我那盛怒的父皇賜予凌遲,立時處置。
待我的皇祖母匆匆的,從相國寺趕回,一切,都晚了,見到的,是我那母后尚且餘熱溫溫的屍身。
而我,是個意外,是從母后失去心跳的身體內,分娩出來的一個意外,是我的父皇眼裡,皇家不祥的徵兆。
留下了我,不是因爲我的父皇,尚且念及夫妻間曾有的恩情。只是因爲,我的皇祖母,以自己的命來相脅。
那個月夜,月光罩在我與姑姑的身上,我只覺,徹骨的涼,但是,我的姑姑,卻在笑,笑得那麼的雲淡風輕,姑姑說:“燁兒,你的母后,真是傻。”
“宮裡陰譎多變,人心隔肚皮,她卻連最起碼的警惕之心都無,無緣無故的去救一毫不相干之人,相信什麼‘人之初,性本善’的廢話,你看,還不是,連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
“你母后的死,怨不得他人,要怨,只得怨她自己。”
“燁兒,這裡還疼麼?”她的手指,按在我後腦勺處被包紮的傷口上。
我疼得白了臉色,忍着淚,說:“疼。”
她便笑:“燁兒,那麼,你要讓他,更疼更疼。”
我不解,二皇兄是那麼蠻橫那麼強悍的一個人,我如何能讓二皇兄更疼更疼。
但是,我的姑姑,卻說:“燁兒,讓一個人消失,並不難。”
那夜過後,我受了驚,整個夏季,我纏綿病榻。
皇祖母來看我,我扯着皇祖母的袖子,哀哀的問:“皇祖母,孫兒的母后是被父皇凌遲處死的麼?孫兒是從母后的靈柩裡出來的孩子麼?”
我的皇祖母,立時白了和藹的臉頰,轉身,走了出去。
自皇祖母走後,連續的,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不曾看見姑姑。
我問奶孃,問所有來伺候我的宮女,但是,他們不響,只是沉默。
直到,皇祖母再次來,我問皇祖母,姑姑去了哪裡?
皇祖母說:“姑姑犯了錯,在領受懲罰。”
我問:“姑姑犯了什麼錯?”
“她說了不該說的話,才讓我的寶貝孫兒的身子久久不見好轉。”皇祖母將我摟在懷裡,柔聲的說,“既是犯了錯,就要受罰,這是皇家的規矩,不能破。”
“皇祖母,真的不能破麼?”
“是的,不能破。”
“如果,孫兒的病儘快好起來呢?”
皇祖母搖頭,說:“普天之下,只有帝王一言勝九鼎。除了帝王,能破,亦能立。”
那一刻,我終於懂得,帝王的權勢威嚴。
那一刻,我看着窗外的落櫻,如血的豔麗,零落了宮前階梯,我知道,我必須成爲一代帝王。如姑姑所言,這是我的宿命。
只有,成爲一代帝王,才能,如姑姑所言,保護自己所要保護的。
姑姑,燁兒會努力,燁兒不會讓你失望,燁兒要捧了這個天下,給你,讓你,展眉盡歡,此生無虞。
姑姑,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
成長,真的,只需一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