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我對凌塵道:“凌塵,就送本宮到這裡吧!”
凌塵低頭看了看我,半響,將我放在一處平坦岩石上,瞧着我,眉眼彎彎,笑道:“帝姑,有沒有人說過,你是極美極美的女子?”
我不假思索,點頭道:“很多。”只是,極美極美又如何?那個人,要娶的女子,不是我。那個人,視我的示好,若糞土。那個人……
我搖搖頭,掩去舌尖嘆息,回身,取小道,朝那火勢依然漫天處走去。
一隻手臂,復又攬過來,身子騰空而起的瞬間,我聽見凌塵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聲道:“容我再送帝姑一程,放心,不會讓人發覺的。”頓了頓,複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得以再一睹帝姑芳顏了。”
我默了默,道:“凌塵,再見之期,定當不遠。”
凌塵低頭笑着看我,雙眸濯濯若漫天星辰:“只需帝姑一句話,不管山長水遠,凌塵定當,如約而至。”
我點頭,道:“凌塵,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個很可愛的男子?”
夜風在耳畔輕拂,凌塵如星辰閃爍的眸子彎了彎,是好看的弧度,道:“只有帝姑你一人。”
我笑了一聲,眉心揚起,對他道:“本宮一人,可比萬萬人。”
凌塵聞言,垂眸一瞬不瞬的看了我片刻,方道:“庵堂快要到了,放帝姑在何處下來?”
我從凌塵懷裡探眸看去。凌塵選了個非常偏僻又視野開闊的角度,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通天燦亮的熊熊大火近在咫尺,擁擠混亂的侍衛在不停的奔走灑水滅火。被撲滅了大火的慈航齋早已燒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個空架子在灰燼中殘立,而火勢依然在蔓延,首當其衝的是與慈航齋相連接的靜思閣與琉璃苑。靜思閣是我睡覺的所在,琉璃苑是我讀書習字的所在。如今,都將隨着大火,化爲灰燼。
我瞧着,眉眼脣角映着火光,是最深的笑靨,如花笑靨。
回頭看了看,是煙波浩渺的池水在側後方的腳下閃爍星火。
凌塵當真是八面玲瓏心,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未見袍裾飄忽,不過是眨眼的功夫,我整個人,已是平穩的立於水榭陰影處,成排的夾竹桃遮去遠處大火的霹靂聲、侍衛的腳步聲、成桶的潑水聲。
我淡淡的對凌塵道:“凌塵,你走吧,記住,除非本宮出聲喊你,否則,不要回頭。”
凌塵朝我微微彎了彎腰,腳尖輕點,仿或是一陣風一般的,朝我眼前晃過,瞬息之間,消失在渺茫煙波之上。只是耳邊,如絲線一般的,殘留着凌塵離去前的最後一句話:“帝姑,慕容凝就那麼好?值得帝姑您,情深至此?”
好與不好,誰說得清?
也許,正是因着得不到,所以,才心心念唸的,放不下吧。
人,不過是這世上,貪戀最多,亦也最賤的一種動物,不是麼?
我彎腰,撿起一塊鵝卵石,在手心掂量了又掂量,手臂朝後揚起,鵝卵石脫手而出,在煙波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來,落入煙波中央,細微的落水聲,隨之而起的,是激盪的漣漪。一圈一圈的盪漾開來,我心裡默數着“一、二……”當數到三時,深深的屏住呼吸,朝那煙波中央跳去,是奮不顧身的姿勢。
但是,好似還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焦急,還要等不及。
在我感覺出,背後有隻手在推我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來不及回頭,看清那幫我一把,將我推下水去的手的主人。來不及去想,那隻推波助瀾的手的主人會是誰?甚至是,來不及去屏住呼吸。
漫漫的水,將我整個人席繞,身子在一直一直的下墜,窒息感、滅頂感……
殘留的意識裡,我竟然在想,如我這般的女子,上天堂自然是無門的,應該是入地獄的吧。畢竟,那些年,爲了自己活命,爲了皇帝侄子活命,爲了那金鑾殿上的金龍椅,明的、暗的,亦也是相繼害死過不少的人。但是,那些人若是不死,死的人,就會是我與我的皇帝侄子。
迷糊中,我好似看到了斂思,一身清風明月素袍,清雅淡凝,不遠不近的看着我,仿或是看待陌生人一般的眼光,又仿或是看待仇人一般的眼光,有無視,也有漠視,還有鄙視,亦有仇視……
我囁囁的,說:“斂思斂思,本宮不過是自保而已,又何錯之有?”內心的最深處,終是對那一身正氣浩然的男子心存忐忑,忐忑於,他對我最深的鄙視,源於我的名聲、我的心計、我的狠辣。而這些,無疑是,在那男子面前,我最深的自卑。
斂思不語,轉身,背離我而去,那是很長很長的小徑,小徑兩旁,開滿了紅的、白的夾竹桃。我焦急的去追,但是,不管我怎麼焦急,我的腳始終擡不起來,只能看着斂思愈來愈離我遠去。長路盡頭,有垂眸嫣然而笑的女子,在溫婉等待,斂思走過去,牽起女子的手,在女子耳邊細細說着什麼,女子抿脣而笑,隨着斂思離去。
離去前,女子回頭,我分明瞧見了女子的五官容顏,那是上官家的小姐,瞧着我,微微啓脣,我不知,她在說什麼,但是,我想,她定是在說:“帝姑,縱然,凝哥哥不是我一人所能擁有的,但是,他永遠,不會是你的男人,永遠不會。”
那個女子,嫣然而笑,明媚的眸子,盛放這這世上,最妍麗的色彩,櫻脣啓合,一字一句:“因爲,道不同,不相爲謀。”
“不……斂思……”我無力的張嘴,是鹹鹹澀澀的味道灌入口腔、喉口、胃腸,滅頂感漸次虛無麻木。
但是,是誰的手,強有力的拉住我漸次下沉的身軀?
是誰的懷抱,強勢的將我拉入懷裡?
是誰的脣舌,蠻橫的湊近來,堵住了我的脣與舌。
是我的臆想麼?
如果非得淹死,那麼,就讓我在這銷魂的臆想中死去吧。
脣舌糾纏,身軀緊貼。這一刻,我不再是什麼帝姑,什麼大長公主,我只是,一株蔓蘿,緊緊的,纏繞我想望的那棵擎天玉樹。
我想,我真的是快要死了,銷魂致死。
但是,接下來,被灌了幾口水的腹腔內被度入冷冽的氣息後,我的意識,慢慢的,清醒過來。然後是,愈來愈清醒。
隨着意識清醒,思路亦是越來越明晰,隨之而來的,是我猛然震住的身子。
有若睛天霹靂的震撼,讓我忘記了推開那依然與我脣舌糾纏之人。
我想:這一次,怕是入地獄,亦是無門了。只怕日後死後,也只是落得孤魂野鬼一隻吧。如此,有悖綱理人常之舉。
許久許久,我才知使力搖晃臉頰,意欲阻止這足以讓天下人唾罵的舉止。
但是,如何阻止?
在岸上,他是天地至尊,無所不能。
在水裡,他亦是一隻無所不能的蛟龍。
貼着我的脣,那清清冷冷的嗓音,波瀾不驚的,將一句話,傳入我肺腔內,他說:“度氣而已,何須驚訝?”
度氣而已!?度氣,亦是需要脣舌絞纏麼?
我直直的,在水中,瞪大眸子,看着水波中的那張臉,近在咫尺,氣息纏繞。
他亦是瞧着我,半響,舌尖與我的舌鬆開,脣卻是留在我的脣邊,慢慢的泅向岸邊,待快要靠向岸邊之際,淡淡的道:“姑姑方纔,是將朕,看成別人了吧。”
我,瞬間僵住,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