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雖也十月懷胎,卻比凡人女子更加勞累辛苦。
仙胎因造化,一出世便是仙人,無需經過後天修身的繁冗過程。可世事持衡並無捷徑,除去孕期母體更易受勞之外,仙胎落地必遭一劫。
我很惶恐,生怕小傢伙夭隕腹中,更怕孩子一出世就要經歷業火天雷亦或更甚災劫。永無傻愣愣的不懂這些,卻信誓旦旦表示,願一力承擔任何災劫,不讓我們母子承受半分苦痛。
雖然他這樣表決心讓我很感動,但我又開始擔心他衝動壞事,亦或因此受損傷。
想想以後懷中一個小孩子,身旁一個大孩子,心裡就鬱悶得慌。哎,世人總道蜀道難,我說此道更艱辛!爲人母,爲人妻,實在不易!
託着腹中骨肉,人也變成了巴蜀之月——肥,當真橫看是肉側是肉,遠近高低都是肉。
可照例應該感受到胎動與胎夢的月份,肚裡卻毫無反應。
永無覺得很奇怪,人說孕中多夢,我卻不然。相反的,倒是他這種向來酣睡整晚的人竟開始夢境重重,人也變得愈發沉默。
我曾探問他夢中的內容,他卻支支吾吾避而不答,我也只得作罷。雖夫妻親密無間,彼此留有餘地還是很重要的。儘管我好奇,也覺得等他開口比主動逼問更好。
只是,好幾次等我睡下,他都會悄悄離開木屋去向黑潭邊。
本來,我體諒他初爲人父的興奮。可次數多了,心裡便隱有不安,決定悄悄跟去看看。
中夜,我佯裝熟睡,他爲我掖了掖大氅輕手輕腳開了門。
黑暗中坐起,看到永無腳邊散開的黑霧,我疑惑地提步跟了上去。
沒有他幻術的裝點,黑水潭只氳有朦朧月色的白,寡淡而陰森。林間作動,仿若能聽見寒蟬悽鳴。
永無着了魔似的邁上我們共拜天地的大礁石,腳邊黑霧如流水般泄入潭面,綿延翻騰如欲想登天的濃煙。
永無低頭望着墨色水面發愣,末了,不知與誰說話:“你是說,我本就是擁有無上榮華的一方霸主?”
潭面黑霧急速翻滾,發出小而尖細的聲音:“是的。黑晶乃魔物,若你願意,此時的魔尊刈暝便名不正言不順,取而代之纔是魔界之福。”
永無搖頭:“魔尊非我所好,我只想做個父親。”
黑霧急速聚合,似乎帶了些慍怒,凝成一個虛幻的身影:“你擁有強大黑菩提之力,竟對權傾魔界的至尊之位興味索然?難道,榮華權勢比不得這裡的黑山寡水?”
永無道:“這裡很好。”
“是嗎!荒山野嶺,被天界廢棄,被魔界隔絕,難道你不願讓你的孩子出生光明之中,而是一輩子和你一樣,躲在這裡?”
永無運靈將四周礁石點亮,爭辯道:“光明我能給予,這裡很好,有我有阿塵,孩子也會喜歡!”
那身影鬼魅般笑出聲:“你強大的力量就浪費在這些小把戲之中?哈哈,實在可笑!不過,說到貴夫人,你只怕還不知天帝派她來此的深意吧?”
永無蹙眉:“你想說什麼?”
黑霧嘻嘻笑道:“你以爲只有我知曉黑晶來歷嗎?這擁有盤古之力的黑菩提自然是三界必爭之物,要不是除你之外無第二人有資格動用其一毫,三界怕是早就爲爭此物開戰。天帝狡猾,將星塵送到你身邊,也只是換個法子拉攏你罷了!在下奉勸你一二,休要以爲那女人是真的愛你,要知道,天界仙女衆多,不是她來,還會有別人!”
“你胡說!”永無怒道,伸手打散黑霧身影。
黑霧飄搖,形態虛幻,永無拿他沒轍,只得站在礁石上乾瞪眼。
我心裡氣不過,這東西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盡挑唆夫妻關係。莫不是應了萬物對應的說話,天上一個聚緣的月老,地下一個拆婚的魔人?
黑霧繼續道:“信與不信,時日一長自見分曉,怕只怕她腹中孩兒也非你所生,亦或是其幻術所……”
“呸!聽君一席話,顛覆人生觀!我的孩兒不是他的,難道是你這種人不人鬼不鬼一團黑氣的嗎?”我實在忍不住,挺着腰現身踱了出來。
“阿塵!”永無飛掠到我身邊扶住我。
我擺擺手:“沒事,只是想來看看,是怎樣的東西擾得我夫君夜夜不歸家。本以爲是個風韻的小妖精,沒想到竟然是個連真身都不願一現的縮頭烏龜!怎麼,挑唆生事便是你魔人本色?你說了如此僭越的話,不知魔尊如何想?要不要我這大肚婆腆臉越界,同他老人家聊聊?”
黑霧怵住,繼而想走,說道:“想不到仙娘牙尖嘴利,素日裡免不了甜言蜜語一句一句迷魂湯灌給你夫君。哼……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夫君夢中自有預見,並非我靈散之人信口開河。我本一片好意,奈何你夫妻不領情,這便離開,日後若想再會,亦靜待機緣。不過,怕是也不遠了……”
“慢着!”我提出黑斧擲去,黑斧帶着我的仙力將黑影齊腰斬斷。
我看不透到底是魔界哪位魔君前來生事,只得來這一下搓搓他銳氣。神斧霸道,雖無法將其摧毀,卻也能傷其元神一二。
果然,黑影倒吸一口涼氣,消散無形。
利斧出山必有反衝力,在這身體的非常時期動武,無異自傷八百。
出手不過腦子的我,動了胎氣。
腹中傳來微弱的痛感,我心頭一緊,猛地扯住永無腰間衣衫,止不住顫抖起來。
永無驚慌,愣了半晌,才一把將我抱起往木屋趕去。
所幸,收下永無渡來的仙力又調息過後並無大礙。我卻依舊後怕的躺着,動也不敢動。
永無難得一張冷臉坐在邊上,什麼也不對我說。
我心虛地伸手抓他袖擺:“生氣了?你別不說話啊,是不是怪我不該強出頭?”
他看着我點了點頭。
“可是那個魔人誣陷我和孩子!”
他握住我的手,黑眸深沉:“我信你,你卻不信我信你。”
我愣住,他幾時會說這樣複雜的句式了?
當然,聽了他的話,我還是慚愧的低下了頭,永無說的沒錯。奈何黑影百般挑唆,他從未動搖。他只想做父親,我卻衝動的現身、衝動的出手,差點傷到了腹中孩子。黑影動搖不了他,卻動搖了我,這真可怕。
見我還傻愣着,他隔着大氅溫柔擁住我,語氣軟了許多:“阿塵,對不起,我本該早些告訴你,可我擔心你的身子……月老對我說,仙身長壽,終究不過劫灰銷盡,只有眼前擁有才是永恆。你我住在虞峭,觀夜羽來來回回,擁有許許多多永恆,阿塵,我自孤獨而來,現下卻能擁有這麼多,我很滿足。”
我哽住,神界安詳卻也寂寥,修仙之人爲了求得稍微長久一些的安詳,而已經擁有安詳的我們卻又不願陷入寥寂。三界萬物皆如夢幻,終有一日湮滅,不如借綿長仙壽的光,玩個盡興,愛個盡興。
這樣簡單的道理,永無懂,我卻明白的有些遲。好在,遲歸遲,卻不算晚。
我擡手輕撫永無的背,迴應着他:“是我莽撞了。可我想你知道,無論你夢中如何,無論與一生是荒野逍遙還是盡享榮華,我也是滿足的。還有,來虞峭守山是我自己的意思,並非天帝所指派,所以,摻雜利益之說實屬荒唐,你……”
永無這才笑了起來:“我知道,月老說過你中意我,我覺得,得到我纔是你所求的唯一利益。”
這個臭不要臉的,盡瞎說大實話,我赧然點頭。
《虞峭傳》雲起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