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嘉一夜沒睡,只在天矇矇亮的時候,躲在車廂裡補了會兒眠,兩隻眼圈又青又黑,滿臉倦容。
再次見到沈凌嶽之前,他也想過,沈凌嶽會怎麼說,他自己會怎麼說。
誰知道,沈凌嶽聒噪不已,而他心裡只有不耐煩。
“大哥,您好囉嗦啊,好久不見,好不容易相逢您一開口卻只有咄咄逼人,真是讓我太失望了。”沈凌嘉伸手做了個趕人的動作,“先讓我拜見一下父皇吧。”
沈凌嶽大怒:“你還有臉拜見父皇?”
陪着沈凌嘉一起遲到的沈凌宥像往常一樣,冷冷嘲他:“宗正寺沒出結果,您卻迫不及待給三哥定罪,旁人不知道內情,還以爲您巴不得他死呢。”
沈凌嶽噎住。
他當然巴不得沈凌嘉死,可只要有一個外人在,他就必須做得彷彿兄友弟恭般慈愛。
“怎麼會呢?”他訕笑,“我只是擔心他做錯事。”
沈凌宥學着沈凌嘉做趕人的動作,“那就別耽擱三哥盡孝心。”
二人脣槍舌劍時,沈凌嘉已經走到了沈清輝面前——七步外。
沈凌嘉緩緩跪下,認認真真伏倒在地,“拜見父皇。”
沈清輝神情複雜地看着他,良久,才嘆道:“你起身吧。”
而沈凌嶽站在更遠的地方,看着這邊無聲的景象,心中焦慮,卻不敢攪局,否則豈不是坐實了沈凌宥那句巴不得沈凌嘉死?
他太熟悉沈清輝這個眼神了,這是心軟的前兆。
沈凌嶽不安地看着這裡,眼角餘光瞥見一人,忽然樂了,他又不是單獨一人,手下還有不少忠心靠攏過來的大臣,他不能開口,難道不能讓一些“忠直”之人說話?
而這滿朝文武,最忠直的,莫過於林丞相了!
“噓!”他攏起脣,打了個呼哨,“林大人!”
林丞相慢慢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沈凌嶽朝他使了個眼色,又指指沈凌嘉。
林丞相轉回頭。
他等着林丞相開口,但過了一會,林丞相卻安安靜靜地站在原位,什麼也沒有說。
人生最痛苦的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之前,兵卻廢了!聾了!啞了!
“用不上你!”沈凌嶽氣急敗壞,卻無處發泄,只能直接一點,轉身抓了個親信,直接往前一推。
這人是個言官,姓勞,雖然陡然被沈凌嶽推出去十分慌張,但熟能生巧,看一眼沈凌嘉,馬上明白沈凌嶽的意思。落井下石而已,他專長的!當即拱手說道:“陛下!請恕微臣無禮,魏王殿下本該關押在宗正寺,一日沒有判決,他一日不可以離開,如今出現在這,無論有什麼原因,都是瓜田李下,他自己不知道避嫌嗎?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逃獄可是大罪,陛下您無論是否處置他,都很爲難,唉,魏王殿下怎麼不知道給陛下您分憂,卻讓您苦惱呢?”
“勞大人,您還真是嘮叨,你也知道宗正寺未曾下判決?那麼魏王出來,又有何不可?當初,正是某些無聊人士硬要將他關押在宗正寺,使他受無端之苦,這些事情,他可沒有跟你們計較。哎,對了,當初執意要關押魏王的,不就是您?怎麼,您自己不知道避嫌嗎?”沈凌宥冷冷嘲道。
勞大人若是連這段話都無法回答,也沒法做這個得罪人的職位這麼長久了。
他淺笑道:“英王殿下這話就說了,爲國爲公,何須避嫌?”
“你!”沈凌宥啞然,指指點點半晌才放下手,“罷罷罷,我懶得跟你說!”
他轉頭看向沈清輝,道:“父皇,三哥他之所以離開宗正寺,實在是有苦衷的!您不知道,若不是我恰好派人去探望他,救下他,可能他已經死在監牢中了!”
“什麼?”沈清輝大驚,他下意識望了沈凌嶽一眼。
沈凌嶽這下便無法再置身事外了,恰好沈凌宥說完也看他一眼,他馬上站出來呵斥道:“七弟,你無端端看我一眼做什麼?莫非,你的意思是這事是我下手?你,你簡直不知所謂!”
沈清輝無奈地扭過頭,閉上眼。
“大哥您在說什麼?我看您一眼,也有錯嗎?”沈凌宥笑道,“我只看了一眼,您就說了這麼多話爲自己辯白,莫不是心虛?”
“夠了!”沈清輝喝到,“沒有證據,你們兄弟就不要相互指責!”
“誰說沒有?”沈凌宥梗着脖子,當他看向沈清輝時,後者眼裡的探究令他畏懼,但他想到菊娘那失望的目光,便充滿勇氣,他又沒錯,爲何要怕?他重新鼓起勇氣,接着說道,“我們沒有證據,卻有一個證人,父皇,刺殺三哥的殺手就在外面,您要不要看她一眼?”
“好大膽子……”沈清輝狠狠地拍在龍椅扶手上,吼道,“讓他進來!”
“傳!”沈凌宥往門外喝了一聲。
不久,一個黑衣女刺客被押解進來,她的假面已經被剝下,露出真面目。
沈凌宥洋洋得意地望向沈凌嶽,道:“大哥,你仔細認認這張臉,認不認識啊?”
沈凌嶽冷冷地瞪着他:“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只是,他的雙手握成拳頭,藏在袖中,不斷顫抖。
他看着那張臉,腦子裡拼命地咆哮着,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
她怎麼會失手,還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容婆低着頭,沒有看沈凌嶽一眼,彷彿不認識他。
“惺惺作態,你們主僕兩個都會演戲!”沈凌宥冷笑一聲,“既然大哥你不肯認,我就問問其他人。諸位!你們來看看,認不認識這張臉?”
一位國字臉的文官站出來,仔細端詳一番,道:“咦?這位不就是齊王殿下身邊那個頗受信重的容姑娘嗎?”
“是呀,成日裡與齊王殿下出雙入對,連齊王妃都不敢掠其風采!”
“當初我還讚許二位是郎才女貌,想不到……哎呀,齊王殿下,你想不認麼?”
容婆並非齊王身邊的無名人士,她肯全心全意替他奉獻這麼多年,自然是因爲齊王也給了她同等的“尊重”。
齊王身邊的容姑娘……
容婆深深地垂着頭,心中不斷掠過那些被人稱讚她與齊王相配的畫面,不禁涌起十足的愧悔。
早知道,她不應該魯莽行事;
早知道,她不應該輕視那兩人;
早知道,她應該在第一時間咬舌自盡……
否則,怎麼會讓沈凌嶽淪落到這樣的境地?她不該,她不該!
容婆愧疚地擡起頭,到了這種地步,她心知瞞不住了,不禁望向沈凌嶽。
她擡頭的那一瞬間,眼眶中還含着淚水,她知錯了,她會改的。
當初還有僥倖的心,她仍捨不得與沈凌嶽生死相離,但如果沈凌嶽會因爲她陷入險境,她寧肯自己去死!她擡起頭,只是爲了再看他一眼,這是最後一眼,她會記住這一刻他的模樣,陪伴她直到死去,直到下了陰曹地府,到了奈何橋前,也要記住他的臉。
——您不要失望,殿下,我一定不會成爲您的負擔。
容婆已經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從中狠狠用力,這種劇痛是無法明言的痛,咬舌自盡並非說起來那麼輕易,但只要想到是爲了沈凌嶽,她就有勇氣去做。
她一邊用力咬斷舌頭,一邊擡起臉,望向沈凌嶽,她要記住這一刻他的面容。
但她最後見到的畫面,是一張猙獰的臉向她撲來,銀光一閃,一柄刀從她的胸膛穿透——
“胡說八道,我齊王府,從來沒有什麼姓容的!”
容婆什麼都聽不到。
她驚駭地看着那雙發紅的眼睛,鮮血從她的胸膛噴射而出,她的生命飛速消逝。
半截舌頭,也伴隨着鮮血同時摔在地上,被搶了刀衝過來的沈凌嶽一腳踏碎。
“啊……啊……”容婆難以置信地迎面倒下,直到死去,雙眼圓瞪。
她死不瞑目。
“沈凌嶽你瘋了!”沈凌宥跳腳,“父皇!他心虛了!”
沈凌嶽瞪着眼看着陳屍於堂的容婆,恨恨地磨了磨牙,轉頭道:“她誣陷我,夥同你們這些人一起陷害我,我不能殺她?沈凌宥,你們設局害我,我不能殺她?”
“你纔是胡說八道,你,你簡直喪心病狂!瘋子!”沈凌宥又驚又急。
沈凌嶽哈哈大笑,他怕什麼?“你們還有什麼證據?還有幾個證人?”
“還有什麼證人?有多少都不夠你殺!”沈凌宥氣急,指着沈凌嶽,渾身顫抖。
“少廢話,你還有證據嗎?沒有,就別空口白牙誣賴人,你還敢指我?知不知道,我是你大哥?”沈凌嶽很快放過沈凌宥,他很清楚自己真正的對手是誰,馬上看向一直被忽略的沈凌嘉,“倒是你,能不能解釋清楚自己爲什麼會離開宗正寺,來到這,是誰允許你走的?沒有人吧?你謀害父皇,還敢逃獄,不忠不孝,連大棠的法律都不放在眼裡,你大膽!”
“是你大膽!”沈凌宥餘怒未消,“你……”
“閉嘴!都給我閉嘴!統統都給我閉嘴!”一道吼聲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