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沈清輝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翻動書頁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漸漸的,連呼吸聲都淺了,房間裡只剩下一個單調的聲音。

“嘩啦。”

“嘩啦。”

“嘩啦。”

薄薄一本記事簿,在沈清輝的手裡,愣是被翻出了史冊的動靜。

不過,不管他看得多慢,這都只是一本很薄的冊子,沒多久,他還是看到了最後一頁。

沈清輝不甘心地又翻了一頁,又看到熟悉的純色。

他直接翻到了封底。

沈凌嘉不得不開口戳穿他:“後面沒了。”

不管他想看到什麼,都沒了,肯定沒了。

沈清輝肯定看到了夾在中間有關齊王那洋洋灑灑一大段內容,沈凌嘉是來試探的,可不會給沈清輝迂迴的機會,他也沒有迂迴,冊子裡全是齊王與虞王世子勾結,並派人來刺殺他的證據,沈凌嘉親自謄寫,絕不打碼,絕不含糊,絕對讓沈清輝想糊弄過去都找不到理由。

沈凌嘉只想要一個答案。

在他受到生死威脅的時候,沈清輝是不是還要站在沈凌嶽那邊,幫他壓下此事?

他也是皇子,也是他的孩子!

沈清輝放下冊子,擡起頭的時候,正好看到了沈凌嘉的眼神。

他怔住。

往常的沈凌嘉,總是老成持重,無論有什麼情緒,都壓在心底,就像剛纔一樣,總是一臉平靜,這回還是頭一次,沈凌嘉難得地露出了與往常不一樣的情緒,帶着三分控訴,七分不甘。

“父皇。”見沈清輝遲遲沒有說話,沈凌嘉並未放棄,他問,“您難道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沈清輝一時啞然。

或許他本會答沒有,但在看到剛纔沈凌嘉那個表情以後,那樣決然的話就突然說不出口了。

“你們是兄弟。”他腦子裡有些亂,頭一回有人將這種事擺在他面前,讓他直面。

說來好笑,沈清輝原本真是這樣想的。

雖是天家,但他是父親,他的兒子們也都是兄弟。

那是事實,卻又並非全部的事實。

他突然發現,自己一直想相信的事情,可能只是幻想。

“我知道。”沈凌嘉的眼底閃過一絲失望,“我知道我們是兄弟,他也知道,可他……”

還是毫不猶豫地動了殺機。

“父皇,有些話,我沒全告訴你,第二次刺殺時,那刺客在利刃上抹了毒。”

“我知道……”沈清輝下意識答道,這是當然的,利刃不一定能殺人,如果要做雙重準備,自然是再抹毒更好。

但這話不應該由他來說。

理性是一回事,邏輯是一回事,推測是一回事,但一個父親哪能在兒子死裡逃生時,那麼理性地做邏輯推測?沈清輝說完就後悔了,他再一次從沈凌嘉臉上看到失落之色。

可沈凌嘉仍然接着說下去:“我中的毒,是閻羅。”

沈清輝原打算說出口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什麼?那毒叫什麼?”他懷疑自己聽錯。

“閻羅。”沈凌嘉突然沒了耐心,他把外衣解開,露出肩膀上的痕跡。

所有中了閻羅之毒的人,就算活下來,肩上也會留下青紫色的痕跡,像是胎記一樣,無知無覺,但誰都看得見。

沈清輝應該對這種毒特別眼熟,他更應該清楚,閻羅只有一家人能拿到。

他再也說不出什麼替他開解的話了,這個痕跡,比冊子上呈交的證據更加可靠。

但沈清輝的心裡更亂了。

沈凌嶽是他眼睜睜看着長大的孩子,他怎會……怎能,對自己的兄弟用……閻羅?

沈清輝的手微微發抖,他閉上眼睛,仔細思索着整件事。

沈凌嘉也忽然有了耐心,並不催促,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房的門仍是開的,但這樣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外面,走廊兩旁沒有人影,守衛在最遠的庭院入口處守衛,連太監都站得遠遠的。

他便更有耐心,雙手從容地疊在一塊兒,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輝。

當他發現沈清輝被他的話逼到無話可說時,失望之色盡消,他笑眯眯地看着沈清輝,突然覺得,自己的試探好像也不是純粹來作死的。

如果沈清輝不悅,或是隻看好沈凌嶽,這就是作死;

但既然沈清輝有所動搖,那麼,這便是成功的試探。

年後那次沒收拾得了沈凌嶽,無妨,或許沈清輝真的覺得那是天災,沈凌嶽運氣不好呢?

但這回是人禍,與人勾結刺殺兄弟,甚至下毒,用了閻羅,樁樁件件可都是戳沈清輝心窩子令他忌諱的事。

——大哥,您的貪心,真的徹底毀了您的局呀。

……

話分兩頭。

譚鳴鵲或許真的與沈凌嘉犯衝。

她輕鬆的時候,沈凌嘉情況嚴峻;

等沈凌嘉高興了,她又不爽了。

一開始跟着菊娘學做事,看着她管理雜事,譚鳴鵲又精神奕奕,是挺輕鬆的。

可她沒想到,菊娘壓根兒不休息,連吃飯的時候,都要看賬冊,清點東西。

譚鳴鵲也只好陪着,畢竟,她現在名義上已經升官了,從譚繡娘突然成了譚管事,再不學,又得下去。

在很可能長期呆在魏王府的情況下,做管事當然比做一個名不正言不順偶爾幹活的繡娘好。

尤其她的手指頭還沒養好,這手指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比她身子還嬌貴,指頭留下了疤,還在換新皮,就算想要動針線,手感不好的譚鳴鵲繡了兩針也實在刺不下去,只好乖乖跟着菊娘接着學。

於是菊娘看賬簿,她也跟着看,看不懂不要緊,菊娘邊看邊解釋;

菊娘清點東西,她也跟着清,王府出行一趟,大小用品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什麼足金、金質、金絲、燙金、鎏金,譚鳴鵲以前實在不知道,隨手用的一個碗,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她還得記住!

名字不同,材質不同,價格也不同,包括這些用品若是皇帝所賜,那就有更高價值。

一個賬簿的數字,一個用物的名字,光是這兩樣,就令譚鳴鵲眼花繚亂,腦袋空空。

尤其如今是冬天,菊娘連午覺也不睡,她這個真做事的人都不睡,譚鳴鵲這個跟着學的人就更不好意思去睡,等到了下午,她早就困頓不堪,偏偏菊娘還神采飛揚,教她只能暗暗佩服。

學吧,菊娘不休息,那她也不休息,都別休息了!大家一起學無止境!

魏王府上上下下也真沒人敢打瞌睡,大批財物沒入庫,誰管着都要戰戰兢兢,哪樣東西都蓋着御賜或者宮廷的戳,什麼都丟不起,丟哪樣都是大事。

菊娘連軸轉,她也連軸轉,於是譚鳴鵲就跟勤勞的小蜜蜂一樣,從這裡跑到那裡,那裡跑到這裡。

等到了晚上,譚鳴鵲徹底累癱了。

菊娘只是伸了個懶腰,感嘆道:“總算把東西都清點入庫了。”

接下來還要安排人事歸位的問題,這次跟着沈凌嘉去渝州的人,肯定要補獎金,但因爲沈凌嘉連續遇到刺殺,甚至受傷,那些守衛也必定要被懲罰,這個懲罰的力度也是需要拿捏的點,她得做個章程,然後交給沈凌嘉決定。

好在魏王府中有相應的處罰規定,她照着擬就行,菊娘跟那些守衛也不是很熟悉,平時不經常來往,無仇無怨,也就不偏不倚。

至於要是真有誰心眼跟針尖那麼小,懷恨在心……

那就懷着吧,憋死他,菊娘在沈凌嘉身邊做事這麼久,可從不怕這些。

“你也來看看,下回,要是再出事,你也得幫忙擬個章程。”菊娘叫譚鳴鵲過來,“這些都是管事的職責。”

譚鳴鵲感嘆:“他也不怕累死你。”

菊娘看她一眼,考慮到這種不過腦的話是譚鳴鵲說的,也就算了。

“你小心點,這裡到處是人,誰要是把這當大事捅到殿下面前,遇到他不高興,你可能也要倒黴。”菊娘勸說道。

譚鳴鵲笑道:“不會的。”

她對自己聲音的把握相當精準,雖然只是隨口一句抱怨,也確保只有身邊的人能聽清。

至於旁邊那些走來走去的侍女,哪個都不一定能聽得見,就算聽見了也只不過聽見一些含糊如同夢中囈語的碎話而已。

在魏王府呆了這麼久,又去過渝州一趟,譚鳴鵲再不小心,也不會真的像從前那麼大大咧咧。

菊娘見她一臉很有把握的樣子,便點點頭,笑道:“你心中有數就再好不過了。”

這兩人只是隨口閒談,卻不知道正好戳準了此刻沈凌嘉的心態。

他真的,很不高興。

從天上摔下來有多痛,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願望即將達成時被硬生生掐滅的痛苦。

而這希望還是沈清輝給他的,掐滅這希望的人,也是沈清輝。

“劈啪!”

天空響了一道雷,然後,恰到好處地下起了雨。

沈凌嘉正從府邸門口走向自己的院子,途中正好走到一片沒有遮擋的地方,於是被這突然起來的暴雨淋成了落湯雞,他連躲都躲不開。

他痛苦地握緊拳頭在空中無意義地揮動,整個人站在院子中央暴躁地跳來跳去。

踩了半天水,憋着一肚子氣,回到了書房。

書房裡居然有燈。

“誰在裡面?”他咬着牙問守衛。

兩個守衛呆呆地對視一眼,不明白一直冷靜自持的魏王怎麼會如此狼狽,更不明白他這邪火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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