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再好修養的人,聽到自己的詩詞被當衆說是辱人耳目也不會有什麼好心情,謝羽時眉頭皺起,臉色也低沉了下來。/“你這小子好大的口氣,我看是你在此大放厥詞吧,謝兄的詩乃是傳世佳作,豈是你這毛頭小子能領略一二的?有本事你也做幾首詩給我們聽聽。”那墨綠衣袍的男子上前兩步,頗有些憤慨地怒視着覓塵。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覓塵輕撇了一眼怒視着自己的男子,轉身閒步至那掛着的一首詠春的詩旁,狀似鄙夷地瞄了兩眼,目光轉向窗外的一樹柳枝,有模有樣地開口就是一首賀知章的《詠柳》。
目光轉向剛剛還一臉怒容對自己不屑一顧的綠袍男子,但見他張大了嘴一臉的驚愕。覓塵眼中劃過得意,心道自己五千年文化底蘊薰陶培養出的大學生,隨便剽竊幾句小詩還怕鎮不住你?!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覓塵嘴中輕吟,拿起桌案上的毛筆,輕沾墨研,揮筆疾書。沒一會兒洋洋灑灑就把杜甫的《春夜喜雨》,杜牧的《清明》,武元衡的《春興》,王維的《鳥鳴澗》全默了出來。心裡想着管它應不應景,反正都是些寫春天的詩,應是不比謝羽時的那首差纔對。
寫完擡頭但見那謝羽時一臉蒼白,伸出纖細的手顫抖着捧起她剛寫的那些詩稿,嘴脣哆嗦着半天諾諾不能語。覓塵正想得意地譏諷幾句,卻見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自臺下匆匆忙忙地奔了上來,扶住了那謝羽時。
謝羽時似乎這才如夢初醒,目光從那詩篇上移開,對那小廝輕輕一笑,伸手推開了他的扶持,轉身把詩稿放在桌上,深深地看向覓塵。
覓塵只覺得他的臉色極其蒼白,他剛剛對那小廝的笑苦澀難當,看向自己的目光復雜難懂,正想開口詢問,卻見他對着自己深深地拜了下去,極爲謙恭,倒是把覓塵嚇得退了一步,茫然地眨眨眼睛。
“陳公子好才情,謝某欽佩。銘晦自幼勤學苦讀,五歲成詩而揚名江淮,後又着書立說而知名於海天,自以爲學識淵博,才思敏捷,唯京華鄒伯鸞(鄒苑曦的字)堪可一較......”
謝羽時說到這裡,神色又黯然了幾分,一聲長嘆又道:“如今才知是銘晦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了。實乃井底蛙耳,夜郎自大也不過如此啊。”
覓塵聽他這麼說,又見他神色憂鬱,目光黯淡,一時間倒是不知道該怎麼答話了,原來準備的一堆訓斥譏諷之語哪裡還說得下去,反而覺得是自己欺負人家一介書生一般。求救地看向歸海莫凌,卻見他幸災樂禍地對自己揚揚手聳聳肩,乾脆低頭喝起茶來。覓塵正覺無奈,卻是那謝羽時又開口了。
“陳公子是不是對謝某有什麼誤解之處?公子才華橫溢,能做出如此清新不落凡俗的詩作又豈會是故意與人難堪之人。但請公子言明,謝某也好致歉。”
覓塵轉回目光,看向一臉真誠的謝羽時,暗道這就叫大家風範啊,要是自己被人這麼存心找茬早就面紅耳赤地與人罵起來了。
“宴書看他的詩也不怎麼樣嘛,多是不知所謂,一點都不迎合此情此景。公子何必對這種囂張跋扈之人以禮相待,宴書扶公子去休息。”
覓塵正兀自想着該如何答話,卻是那謝羽時的小廝怒目瞪了她一眼,扶着謝羽時就要他下去休息。覓塵這才注意到那謝羽時的臉色確實越來越差了。
“晏書不可放肆。”輕叱小廝,謝羽時對覓塵歉意一笑。
“道歉倒是不必了,我剛剛確實是有意與你難堪的,有出言不遜的地方還請見諒。其實只是對於謝...呃,謝公子的一些言談有些別的看法,想與謝公子切磋探討。”覓塵對謝羽時抱拳和善一笑。
其實剛剛激起的怒意早就在他的低姿態中消散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冷靜下來一想,這謝羽時剛剛所說的話也就是個觀念問題,並非刻意針對靖恪公主而言的。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自小就讀着四書五經,接受的教育從來都是男尊女卑,何況這個謝羽時還專門着書立說發展儒學,分明就是個老學究、老迂腐,認爲紅顏禍水怕是也理所當然。
“願聞公子高見。”謝羽時略一施禮起身靜候覓塵開口。
“公子剛剛說那周朝的傾覆乃是褒姒之過,商朝的滅亡乃是妲己之錯,吳國的敗落皆緣於西施,秦末的禍亂是暮顏之責,言及紅顏皆是禍水,我雖不才卻不敢苟同此論。那夏桀殷紂周幽之流,昏庸無道,身死國滅是必然的。吳王事事堪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西施忍辱負重,埋藏了自己的花樣年華,自己的情感,到最後難道就是爲換得一身的罵名嗎?謀臣本自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胎?家國興亡自有時,時人何苦咎西施?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當世人都在責罵這些柔軟的女子是禍水時,那麼她們是否又該沉痛委屈地感嘆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覓塵只覺得越說就越是激憤,聲音也急促了起來,爲那些被稱作禍水的美麗女子悲嘆着。看向面色似又白了幾分的謝羽時,見他的眼中複雜難辨,似有所思,覓塵緩了一口氣才又接着道。
“一句‘紅顏禍水’讓所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容貌在歷史興衰王朝更迭面前承擔了過重的罪名,抹殺了那些紅顏所有的豔麗色彩,而唯只剩下禍害的名聲警示着歷代帝王將相及其他的男人們。可是誰又爲這些柔弱的女子們辯白過一句,一介弱女子在皇權夫權隆盛的時代,她們被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這樣的她們真就有亡人國害君命的能力嗎?如果真有,那倒是令人難以置信了!君王們事成歸功於仁人志士事敗就理所當然地歸咎於紅顏禍水,那些紅顏何其無辜?就只因爲她們有美麗的容顏嗎?依我看女人是決不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那些將敗亡的大罪皆推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纔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他們怯懦地不敢正視自身滅國喪家的失敗,又無力拂逆對紅顏的渴求所以他們樂此不彼追逐美色一旦失敗就毫不猶豫諉過於女人。可笑而有趣的是,自古賢良皆沉寂,唯有‘禍水’留其名。爲什麼呢?皆因“禍水”都是美女,傾國、傾城,或者傾家,因美獲罪,因美而千古揚名。男人們一邊的道學,一邊的三妻四妾,豈不是水不爲禍,人自找禍。聖人說食色性也,色是禍水,由此膳食也是禍水,那乾脆大家都不吃飯了,還來這酒樓做什麼?!傾國傾城的從來只是刀兵戰火而並非紅顏……這天下從來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的覆滅多是君主的昏庸所致,就算是有例外那也是他生不逢時,豈能把所有的過錯盡皆歸咎與女人。”覓塵慷慨激詞,目光灼灼,一口氣吐出這麼許多方覺氣順了不少。
一開始也許只是爲那些被說成是禍水的女子們鳴不平,可是說到最後覓塵已經把它當成是自己的一種發泄。
長久以來在這男尊女卑的朝代生活,雖然很努力地去適應、去融合,努力地讓自己過得開心快樂,可是還是不免有很多的不順心,很多的不適應。未雨綢繆地爲未來做着打算,小心翼翼地面對那些自己認爲是該設防的人,似乎每天或緊或鬆總有那麼一根弦繃在心頭,有一絲的彷徨在心底棲息不願飛離。覓塵心裡是壓着沉沉的負擔的,如今倒好像通過這辯駁的話語也或多或少地傾吐了自己對這封建社會的不滿一般,感覺心裡舒服了不少。
暢快地吐出一口氣,卻發現四周靜寂一片,覓塵茫然四顧,發現衆人的表情皆有不同卻是同樣的反應,皆盯着自己不發寸語。
歸海莫燼神色複雜的看向臺上侃侃而談的女子,萬衆矚目下仍是氣定神閒,神采飛揚,那瀟灑的動作和一身的風華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炫目。本以爲她會對那不敬其母的謝羽時譏諷戲弄一翻,而她一開始也確實這麼做了,可是在那謝羽時謙恭的姿態下,她竟馬上承認了自己是刻意找茬,言語中還有致歉之意。自己也不得不爲這樣的女子喝彩,她很冷靜、豁達、懂事的讓人憐惜。
確實,歷來尊男賤女,從來沒有人爲女子申辯過一言,而女子也多怒而不言,只能委屈地落幾滴淚水而已。自己不也看不起女人,從不願多花一點的眸光一點心思在一個女人身上嗎?她的言語卻有道理啊,也許驚世駭俗,但卻振聾發聵、引人深思。
歸海莫燼目光炯炯地望向覓塵,心道,好在今日她是男子穿着打扮,動作和聲音也都刻意地模仿了男子,倘若仍是女子裝扮,怕是話都說不完已經是滿場譁然,被謾罵責打了。想到這裡,歸海莫燼目光一閃,豁然起身已向臺上走去,想着能就近以防萬一。</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