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極其華美的庭院,屋檐高翹,裝飾華美,曲折迴廊,靜水潺潺。明燈高懸的內室,青色紗簾輕垂,安神香嫋嫋騰起,帶起一室靜謐。
臨近窗戶的地方置着一張梨木書案,燈影綽約。歸海莫嘯靠着軟墊斜倚着椅背翻着手中的宗卷,燭火噼啪,光影一晃,他目光微動從書頁上移開望向前方。
隔着烏木寶頂的折角屏風,透過屏風上半透明的白絲絹紗,隱約可見裡屋的紅木大牀。目光直透屏風,歸海莫嘯倏然放下手中宗卷,起身大步向內室走去。
繞過屏風,覓塵蒼白的面容撞入眼簾。歸海莫嘯微微蹙眉,輕移腳步在牀邊坐下,俯身將她蹭到面頰的發輕輕撥開。
烏髮紅緞掩映下更顯她面容蒼白,雙頰還帶着些微的腫脹,嘴角的裂痕清晰可見。歸海莫嘯擡手湊近她略顯青紫的嘴角,憐惜地撫摸上她微腫的臉蛋。
沉睡的覓塵似是感受到疼痛,微微蹙眉動了下。她輕微的動作讓歸海莫嘯恍然回神,忙擡起手,見覓塵不再動作這才鬆了口氣。輕輕掀開錦被拉出覓塵的手,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她手腕上的傷痕已經結痂,這才嘆息一聲給她拉好了被子。
燈光下他靜靜地望着這個總是和自己針鋒相對的女子,目光靜靜描繪着她冰肌玉骨下的靜美。她籠煙般清秀的眉,顧盼生姿的明眸此刻靜垂着,濃密的睫毛在挺秀的鼻尖落下淺影,那總是能吐出讓他氣惱話語的櫻紅小嘴此刻蒼白無色,卻是那樣讓他心疼。
歸海莫嘯微微俯身,似乎想要將她看得更仔細些,然而那吐氣如蘭卻今他身體一頓,鼻翼見縈繞的少女芳香讓他猝然屏息,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不知身在何方。擡手撫摸自己快速震動的胸膛,他忽而苦笑一下,無聲輕嘆。
還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嗎?還要自欺欺人下去嗎?原來這便是動心……在不經意間已是情根深種,在分不清辨不明時她已在心底。
總是因她喜,因她憂,總是爲她的一句話整日整日的煩躁,又因着她的一句話煩愁惱意盡散,便是如今,只這般靜靜看着她的睡顏就覺縱使富擁四海亦抵不過這一刻的安寧。
伸手撫摸着覓塵散落枕邊的發,絲絲縷縷繞着指尖,纏在心頭。歸海莫嘯再次苦笑,暗歎枉自己自詡風流,原來竟是那最不懂情之人。倘若不是她險些出事,怕是到現在他還在爲自己終日的反常氣惱堵悶,不知所謂吧……
擡手輕撫覓塵蹙起的眉頭,那種撕扯心肺般的焦慮似乎還徘徊在心頭。他永遠也忘不了當他遠遠看到她被捆綁着拋下湖的那幅畫面,仿似整個天地都翻轉了過來,在眼前傾倒。那種昏天暗地的感覺便是在乎吧,在乎到眼前沒有了她一切都成空無。
她的模樣,她說話的樣子,惱怒的樣子,快樂的樣子……每一個她,只要想起心中便會泛起柔軟。只要想起,瞬間便能在眼前清晰起來,猶如溫馨的畫布,無窮地回味,無盡的遐想,便如同癡傻了一般,甜蜜交織着惶恐,這便是心動吧……
歸海莫嘯直起身來,脣角忽而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這面前女子恬靜面容中隱透的清雋,心中突然變得朗然暢快了起來。罷了,喜歡便喜歡了吧,總比前幾日煩躁地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要好。
心中記掛上一個小人兒,爲她喜爲她憂的感覺也不算太差,至少如今看着她的感覺就很好。
耳邊撲捉到清淺的腳步聲,歸海莫嘯微微側頭,俯身給覓塵掖好被角,轉身繞過屏風出了內室。
迎面廖焙大步走出屋中,見歸海莫嘯打簾走出微微一愣忙要俯身行禮。
“出去說。”
歸海莫嘯微擡右手止住他,大步便向外走去,廖焙趕忙跟上。
出了屋,一陣冷風吹來,歸海莫嘯微微蹙眉壟了壟衣服。廖焙忙上前一步擋在了風口上。
“王爺的傷寒雖是不嚴重也要注意纔好。”
“無妨。好好照看郡主,該進藥了,別誤了時辰。”
聽到廖焙的話,歸海莫嘯難得地望了他一眼,目光略帶感念。回身吩咐着侍奉屋外的婢女,見其應是這才大步向前走去。繞過殿角。穿過長廊,廖焙忙上前打簾,兩人進入一間小暖閣。
屋中明燈高照,擺設精簡而隨意,歸海莫嘯在主座上坐下,揮手將下人遣退看向站在屋中的廖焙。
“坐吧。”
廖焙也不多言在下首落座,暗歎今日王爺心情不錯呢,雖是不多言但動作間卻透着輕快。
椅旁的白玉支架上,透花雲紋盞中植了株黃蕊玉玲瓏,明燈下葉姿秀美, 花香淡雅。
歸海莫嘯伸手輕輕撫弄着那冰晶般的白色花朵,嘴角輕勾,他幾乎看得癡了,只覺那玉瓣輕盈,悄然綻放着高潔與雋雅,瓣瓣都是她的化身。
廖焙遲遲不聞歸海莫嘯開口,擡頭卻見主子對着那盆花朵輕笑,面上表情柔和地差點沒讓他掉了下巴。嚥了咽口水吞下驚訝,這才主動開口道。
“派出去查探的人回來了,說是南翼邊境甚爲奇怪,那南洛帝已到郾茗城,但是卻沒有帶多少護衛,身邊只有親衛跟隨左右,南翼大軍毫無動作。”
廖焙說到此處微微停頓,見歸海莫嘯毫無動作,連面上表情都不曾改變,心中納悶也不知王爺聽到了沒。正猶豫要不要說下去。卻見歸海莫嘯冷眸撇了過來,他趕忙低下了頭。
“怎麼不說了?”
“是,另外,最近南翼關卡查的特別嚴,禁止海天人靠近桐城關,說是爲了南洛帝的安全,邊境嚴查防範,我們的人根本就進不去。”
“嗯,這也無可厚非。南翼暗探還沒有消息?”聽到這裡歸海莫嘯才微微表示了些關注,只是目光仍舊徘徊在花枝上,
“邊防查的極嚴,連南翼的百姓都被禁止出入,城門關閉,倒像是要打仗的陣勢。暗探已經好久不曾送出消息,這是最近送出的,不過也是一個月前的。”
廖焙上前將漆封的信送上,歸海莫嘯撕開迅速看過微微蹙眉,略微沉思,將那信遞給了廖焙。
“万俟瑜娑此人狡詐多端,向來對我海天虎視眈眈。南翼此刻倘若毫無異常倒是令本王驚異了。城中百姓大減……有趣啊。令羅清再查,務必弄清楚那些銳減的百姓到底去了何處。另外,傳消息給焦成,讓他給本王暗自多找些身體壯碩的南翼男子,務必在一個月內想辦法送過去,要活的。”歸海莫嘯垂目說罷望向廖焙,抿脣半響才又道。
“翰王現在也該在南下的路上了,令沿途留意,打探不到他的行蹤也無所謂,只弄清楚染舞樓葉染的下落來報。你下去吧。”
廖焙雖是不明白歸海莫嘯這一切吩咐到底何意,但趕忙起身領命。
………………………
此時的京都雒陽發生了一件大事,十五日前捷報急送入京,翰王歸海莫燼率領九千黑翊軍繞道燕然山突襲北紇右谷蠡王一部一夜間滅敵七萬大軍。並與回城途中以兩千精兵伏擊北紇追兵,於萬軍之中取北紇單于首級。
捷報傳回,京城歡騰,然而與此同時傳回的還有翰王重傷的消息,一時間萬民擔憂,與喜悅中填上了憂掛。
四日前翰王歸海莫燼在萬衆矚目下被護送回京,皇上令太醫院所有太醫趕往翰王府爲其診治。翰王已是陷入了重度昏迷,太醫連夜商討病情,言及翰王傷勢過重,一路顛簸,失血過多,經太醫一日一夜醫治病情暫緩。
太醫院院士朱明寓上奏,言及秦朝名著《山河經•滍水》篇中稱魯山溫泉“可以療萬疾”,其請奏將翰王移送至魯山修養。
於是在京都百姓的淚眼相送下,翰王又被移送到了雒陽城西南的魯山療養。
魯山乃是溫泉聖地,泉發於山之石中,神如鼎沸,向來有瘡疾濯之即愈之說,是離京都雒陽最爲近的溫泉之所,海天高祖便在魯山修建了行宮。依山面水,風光旖旎,縱是冬季依舊泉水淙淙,氣候和暖。
月上中天之時,一輛烏篷馬車沿着山間小道使出了魯山直奔南邊黟川縣而去。車中置着火爐,炭火正旺,將整個馬車哄得極爲暖和。
歸海莫燼靠在厚厚的皮毛軟墊中,面色顯得蒼白而疲倦。燈光微閃,打在他沉靜的面容上載側臉帶過一抹亮光,映得他緊蹙的眉宇越發顯得面容威厲,攝人心神。
突然馬車狠狠震動了一下,帶動他胸前傷口一陣猝痛,他悶哼一聲睜開了眼睛。
“王爺,傷口開裂了嗎?”外面趕車的蒼亦聽到聲響趕忙停下了馬車。回頭擔憂道。
“無妨,繼續趕路,天亮前一定趕到黟川縣。”
察覺馬車停下,歸海莫燼挑眉冷聲說道。蒼亦面上閃過擔憂,暗歎一聲,這才轉身又抖繮向南駛去。
歸海莫燼輕輕掀開棉衣,白色的繃帶上隱隱透出些殷紅,他眉宇間染上些不耐喝懊惱,將衣服扯上。伸手取過身旁的錦被將身體墊高,又閉上了眼眸。
心中卻在計算着時間,按這個速度怕是再有二十多日才能趕上和親隊伍。這樣不行,等過兩日傷口稍稍好些得棄了馬車快些趕路才成。
馬車後突然響起急促的蹄聲,歸海莫燼似是早知會如此,輕輕搖頭。沒一會馬車停了下來,那馬蹄聲在車外停下,車門打開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王爺,我還是跟着您吧,不然實在不放心。”
商飛捷說罷,見歸海莫燼側目撇來趕忙嘻嘻一笑又道。
“王爺莫要生氣,我請示過劉先生了,他讓我來的。王爺放心,有劉先生在皇上那裡不用擔心。我先看看王爺的傷口,這山路顛簸成這樣怕是又裂了。”
商飛捷說着便將身後的包袱拉下,將傷藥,乾淨的繃帶,針線一一在小桌上放好。這才欺近伸手輕輕掀開了歸海莫燼的衣服,殷紅點點入目,他挑眉看向閉目養神的歸海莫燼,努努嘴道。
“看吧,果真裂開了,王爺的身子自己不知道愛護,還不讓……”
“商飛捷,你再這麼多嘴就給本王滾下車去。”歸海莫燼冷冷說着,爲睜的眸中卻閃過些暖意和無奈。
商飛捷卻也不怕,雖是住了嘴細心給他重新上藥包紮,可臉上卻依舊帶着不以爲然,收拾好一切撇嘴道。
“王爺好好休息,不然等見了郡主她見您這樣怕也不會高興。”說罷也不敢看歸海莫燼臉色推開馬車便鑽了出去。
歸海莫燼聽他出了馬車這才睜開眼眸,輕勾嘴角微微搖頭,此刻車外已經響起了蒼亦的輕笑聲。想來他是鬆了一口氣,有這聒噪的商飛捷在怕是這一路甭想騎馬趕路了……
……………………
黑暗,沒有盡頭的黑暗,瘋狂地奔跑。
四周籠罩着深海般濃稠的迷霧,前路沒有終點,回望更是沒有盡頭。忽然天地間漫起了水霧,水霧漸成大水鋪天蓋地而來。瞬間她便置身藍盈盈的世界中,四周寂靜無聲,死一般的靜讓人呼吸凝滯,覓塵茫然四顧那水漸漸漫過胸口,浮上脖頸,蓋過鼻息。
她感到恐懼,深深切切的孤單、寂寞、恐懼從身體中驟然散發出來,她拼命掙扎,雙手在吞天暗地的水面上拍打,嗆水,氣悶……
喉嚨傳來一陣刺痛,覓塵猛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郡主,您沒事吧?”
“郡主,郡主……”
呼喚聲在耳邊清晰傳來,覓塵恍然扭頭,映入眼幕的是兩張緊張的面容。半晌覓塵才分辨出是這一路上負責照顧自己的輕紅和羽霞。
“郡主可算是醒了,都睡了兩個日夜了。”
覓塵茫然眨眼,只覺陣陣頭痛傳來,身上更是軟弱無力,喉嚨灼熱幹癢。望向四周,但見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房屋中。
屋中裝飾華美,擺設繁麗,透着一派婉麗秀雅之相。迎面是一扇精美的屏風,透過陽光下半透明的白色絹紗尚能看到外面鋪陳着繡花檯布的梳妝檯。
大牀雕刻精美,牀上的錦被更是繡樣華美,五彩繽紛,鮮豔奪目,青帳更是江南精工織繡,繁華異常。
覓塵狠狠搖搖頭甩掉木愣感,她記得自己被當成淫賊丟下了湖,後來好像看到了歸海莫嘯。然後呢?這是哪裡?這些日子隨隊南下,不是坐馬車就是住大帳,覓塵已經好久不曾住房子了,一時只覺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看着四周竟似又回到了京城般。
“這是什麼地方?”
“郡主,這是肇王府。三日前郡主被王爺帶回來就發起高燒來,王爺親自照料喂藥,這可算是醒來了,郡主再不醒來王爺也要累倒了。”
“是啊,羽霞還沒見喂藥這般緊張過誰呢。郡主感覺可好?我這就去通知王爺。”
輕紅和羽霞一言一語說着,覓塵更加迷糊了起來。肇王府?那不是回京城了嗎?這是怎麼一回事,都趕得上坐火車了。
“等等,什麼肇王府?”
“哦,是王爺在靖州的別府。”輕紅見覓塵一臉茫然忙解釋着道。
覓塵這才恍然。均義隸屬靖州,這靖州可不就是歸海莫嘯的封地。海天的王爺雖是有封地,可平時卻生活在京城,只是平日可以從封地徵收一定的收入供自己享用。一年也會有一兩次視察封地,所以一般在各自封地下都會置有別府。
可是她記得肇王的別府建造在均義西面,離和親要走的路線尚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們那日纔會住在均義羅大人府上。怎麼會到了這裡?這歸海莫嘯怎麼會突然不急着趕路了?
思慮間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覓塵擡頭正見歸海莫嘯撩袍走了進來,望向她腳步微微一頓。
“去叫方大夫過來給郡主請脈。”
大步進入內室,歸海莫嘯一面吩咐着躬身站在一旁的羽霞一面望向覓塵。
“想吃些什麼?”
覓塵聽他話語帶着濃濃的關切,竟是一怔,眼前晃過暈倒前他閃動着激烈情愫的雙眸。想起剛剛輕紅的話,說他這兩日親自照顧喂藥,突然竟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目光,莫名地雙頰一紅便低下了頭。
“嘴裡好苦,什麼都不想吃。”
“都兩天沒有用食了,不吃怎麼行。去給郡主熬些山楂雪梨雙耳羹,再準備些清淡的小菜端來。”
歸海莫嘯說着自然而然地便將手探上了覓塵額頭,觸手微涼,鬆了一口氣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落座見覓塵面上微紅低着頭,這才察覺不對。
這兩日她沉睡着他總是那般探手觸摸她的額頭,可如今她已經醒來他竟一時無察,自己也莫名覺得有些彆扭。
此時屋中僅剩兩人相顧無語,以前他們見面就吵嘴,總是三兩語就鬧得不愉快。現在這般突然變了模樣,他竟有些無措了起來,面上也浮上了輕紅,忙站了起來。
“一會讓大夫再看看,倘若沒什麼事下午便動身吧,大軍還在泗水河駐地等着呢。你好好休息,我……我先出去了。”
說罷見覓塵頭也不擡輕輕點頭,便轉身向外走去,腳步竟有些微亂。
聽他腳步聲消失覓塵才擡頭,望望外面像是剛剛天亮,空氣中尚還有着夜的輕涼,輕輕舒了口氣,望着隨風微浮的青紗帳發起呆來。
方大人來請過脈,又喝了藥,用了些食物,覓塵感覺好了很多。身上也有氣力了,午後在庭院中曬了曬太陽,下午便上了馬車往泗水趕。
坐在馬車上望着車外恍惚閃過的田川,覓塵一時心中滋味複雜。
想起這幾日,先是興高采烈地以爲自己逃脫了,然後又是被誤當做淫賊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噩夢,再到被救,再到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一切竟如置身夢中。就似冥冥中有一張網將自己死死罩如其中,怎麼掙也掙不開一般,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不免感嘆,真是時也命也,夫復何言……
難道真便這樣被送往南翼嗎?一陣頭疼傳來,覓塵乾脆甩甩頭,不再多想認真看起風景來。
臨近傍晚他們便到了泗水河岸,覓塵被帶進歸海莫嘯那間大帳,望着帳中一切搖頭苦笑。
步至那張太師椅前坐下,卻有侍從隔着帳簾請示着。
“郡主,王爺讓我們置些炭火進來。”
覓塵一愣,心頭閃過暖意。
“你們進來吧。”
話語剛落便有四個侍從從搬着兩大盆炭火進來,將其安置在了帳角,將炭火挑旺這才退了下去。
沒一會帳中便溫暖了許多,覓塵擡手正欲從木櫃上取本書翻看卻突然看到書櫃最上一層放着一個精緻的船模型。約莫有三十釐米長,十釐米高,極爲顯眼。書櫃較高,加上上面光線微暗,以前她竟沒有注意到。
覓塵歡愉一笑,起身便擡腳取了下來。那是一隻樺木的戰船,是隻攻擊艦。船形頭低尾高,船身前寬後窄,便如海鶻的外型。
覓塵現代時便對戰船極爲着迷,覺得特別帥,她還買了不少模型,自己也動手做過。現在見這模型雖是樣子有些簡易,卻精巧異常,竟不比現代高工藝下製作出的模型粗糙,一時間愛不釋手,看得入迷。
歸海莫嘯從外面打簾進來看到的便是這般情景,見覓塵笑容燦爛,竟似個孩子。他腳步一頓輕笑了起來。
“喜歡那模型?”
覓塵被他嚇了一跳,輕捂胸口,回頭狠瞪了他一眼,這才又把玩起手中的模型來。
“這是海天戰船的模型嗎?”
“是,倒不想你竟喜歡這個,有些眼光。”歸海莫嘯雙眸閃過愉悅,步至八仙桌旁的軟墊上坐下笑着道。
覓塵起身也步至桌旁坐下,將戰船移近燭光細細看着,擡頭瞥了眼歸海莫嘯。
“小看人,我怎麼就不能喜歡這個了?我還能做出比這個好數倍的戰船呢。”覓塵一時高興口無遮攔說着,還衝歸海莫嘯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這船是水軍目前最精銳的戰艦,名爲海鶻。海天的水軍裝備精良,你去哪裡做出比這好的戰船來。我看你呀,也就是看它好玩罷了,真是小孩心性。”歸海莫嘯不以爲意笑着,可心中卻甚是高興,這戰船是他極愛之物,見覓塵喜歡竟有知心之感。
“你才小孩心性,誰說我不懂的?你這船,船上左右各置浮板八具,具有穩定船隻的作用,又可阻擋側浪,減輕船體橫向搖擺,是一種比較不怕風浪的戰船。船形模仿善於穿風掠浪的海鳥,這樣適合劃浪而行,船艙左右還以生牛皮圍覆成城牆狀,這樣不僅能使船平穩航行於驚濤駭浪之中,還有排水以增加速度之效用,另外還能防止巨浪打碎木製的船體,防火攻。牛皮牆上加搭的女牆,牆上有弩窗艦孔以便攻擊。怎麼樣?我說的對也不對?”覓塵見歸海莫嘯驚異地瞪大了雙眼,得意地歪頭眨巴了兩下眼睛。
“這些你是從哪裡看到的?”覓塵的話還真是令歸海莫嘯心生驚異,頗有幾分敬佩。
歸海莫嘯這麼一問,覓塵才驚覺說漏了嘴,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回他。不過轉念一想,反正說都說了,也不介意多說些,胡謅就是,最好把這人說得暈頭,總好過兩人相對無語弄得氣氛奇奇怪怪好。
“是從一本鄭和下西洋的志怪小說上看到的。”
“鄭和下西洋?什麼意思?這名字怎麼奇奇怪怪的,我怎麼看過這本書?”歸海莫嘯蹙眉。
覓塵心中暗笑,擡頭道:“鄭和是個人名,西洋就是海天所說的漲海以南,那志怪小說講的是一個叫明朝的國家,鄭和是明朝的一名將領。他們的皇帝明成祖爲了展示明朝國力的強盛,令鄭和率領數百艘海船、數千名士兵和船員組成的船隊遠航,訪問了三十多個西洋國家,那些國家好有趣,出海其間還發生了好多故事呢。”
見歸海莫嘯眸中若有所思,覓塵毫不給他思考的時間開口又道:“書中還列有好多戰船的建造圖紙,這海鶻我就是從那本書中看到的。除了海鶻上面還有好多種戰船的建造圖紙,還有四層樓船的圖紙呢,我都記得,我畫給你,你能找做這模型的人依樣做出來嗎?”
覓塵一口氣說罷,期盼地盯着歸海莫嘯,懷念現代時自己那一架子的戰船模型啊!
覓塵的話令歸海莫嘯一陣茫然,眉宇蹙得更緊了,半響才喃喃道:“怎麼可能呢?那本書呢?”
“我看着不小心打盹,結果書就被火燒着了。”覓塵面上一跨,頗有幾分懊惱。
歸海莫嘯狐疑地看着覓塵,忽而搖頭一笑,似乎已知道覓塵有意欺瞞,也不再多言挑眉道:“央我辦事還不說實話。罷了,我也想見識見識你說的那更好的戰船,你且把圖紙畫出來,我拿給做這模型的齊行天看看。不過你剛剛說的西洋之外真有三十多個國家嗎?”
“好,我明日可有事可做了。那書我看過好久了,不知還能不能想起呢。至於那些國家嘛,當然是有的。”
許是白天睡覺睡多了,覓塵只覺一點不困,頭腦清晰地很。擡頭卻見歸海莫嘯似乎對自己剛剛所言很有興趣,燭光下他目光清澄,透明的眼底映出她的面孔,覓塵一驚趕忙錯開目光話語急急而出。
“那本書上說這個天地可大着呢,海的盡頭還有好廣大的土地,山川,然後又有海,循環不盡。天地的最北頭,那裡一年之中有一半時間是黑夜,一半是白天,終年冰雪覆蓋,有着許多稀奇古怪的動物。王爺見多識廣一定聽說過北紇再北生活着紅頭髮,藍眼睛的人。他們不是妖怪,而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只是長相不一樣罷了,那書上鄭和就到了藍眼睛人生活的地方。”
歸海莫嘯見眼珠亂轉,就是不敢看向他,又聽她話語急切倒似在迴避着什麼。心中瞭然,知道是覓塵察覺了他的改變,想來是怕他說出什麼。心裡微微發澀,但也不去點破,只覺這是他和她第一次這麼平心靜氣的談話,這種感覺真的不錯。
而且覓塵說的也很有趣,這世上有半年都是黑夜,半年都是白天的地方?虧她能想得出來。他倒是想聽聽她的小腦袋瓜中還藏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念頭。
望着覓塵輕閃的目光,歸海莫嘯挑眉:“你倒是說說那鄭和到的那些國家怎麼有趣了?”
“恩,就跟你說一個叫埃及的國家吧,他們的國王被稱爲法老。他們的國土大半是金色的黃沙滾滾,法老死後會被清除內臟,然後用特製的藥物浸製,再把鹽和香料塗在屍首上,吸乾屍體上的水份,最後用長布把屍體包裹起來,這些屍體能保存數千年不會腐爛。”
覓塵越說越興奮,而歸海莫嘯亦是個很好的聽衆,靜靜地聆聽着,眸中帶着盎然興致,令覓塵覺得很有成就感。只是她興致也就是隨意說說,沒想到這些話倒是令歸海莫嘯記在了心間,影響其至深。
接過他倒給自己的水喝了一口,覓塵眼珠一轉輕笑又道:“跟你說,埃及的女子長相極爲豔麗,你這花花皇子倘若去了一定捨不得走。她們有着深深的眼窩,高高的鼻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輕紗拂面,舞姿曼妙。當太陽在金色的黃沙上升起,碧藍的天空,太陽鋪灑下白得耀眼的光芒,尼羅河卻靦腆連綿,稻花飄香,在撒哈拉沙漠中,蜿蜒猶如一條綠色的走廊,美豔的埃及女子會在金色的陽光下對着清澈的尼羅河水梳理她們濃密的黑髮,唱起動聽的歌曲,那樣子不知會有多美。”
去埃及旅遊一直是覓塵的夢想,現在說起難免激動,喋喋不休,雙眸愈發顯得晶亮,臉上也帶着希冀,便仿似呢美麗的尼羅河,金色的撒哈拉就在眼前般。
“花花皇子?這就是你對我的評價?”
歸海莫嘯的聲音倏然滑出,打斷了覓塵的遐想。她回神便撞上了他眸色緊緊的雙瞳,不知何時兩人靠得極近,說話間尚沒有察覺,現在帳中突然安靜,覓塵之覺他的呼吸就拂在鼻尖,莫名輕顫,覓塵低頭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靜謐的帳中,一時間彷彿掉落一根針都清晰可聽。其實對於歸海莫嘯的反常覓塵是有所覺得,尤其是經過那日在羅府的一吻,和他湖泊的相救。縱使她再刻意迴避,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意。這也是她一直滔滔不絕說個不停的原因。就似現在,這帳中一靜,覓塵只覺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感受着歸海莫嘯的灼灼目光,覓塵硬着頭皮擡頭咧嘴一笑:“你難道不是花花皇子?別想救我一命就讓本郡主昧着良心說話哦。”
說罷見歸海莫嘯驀然一怔,蹙眉深深看着自己,覓塵一陣心慌站起身便向外面跑。
“我出恭,王爺自便。”
歸海莫嘯見覓塵一溜煙便跑出了大帳,微微抿起了嘴脣,身影也僵硬了起來。眼神久久望着帳幕悠遠而飄忽,不知這般過了多久才輕聲一嘆,心頭有苦苦澀澀的感覺蔓延開來,暗自嘲諷,原來尚未開口便被拒絕是這等滋味。
覓塵躲到馬車上呆了許久,連洗漱都收拾停當,歸海莫嘯倒是也沒找人來看押自己。心中計量了半天要不要再回大帳,最後終於還是決定回去。
再次踏入大帳,歸海莫燼已在牀上躺好,也不知道睡沒睡着。覓塵躡手躡腳爬到裡牀躺下,只覺兩人這樣彆扭的很。以前只以爲他是爲了就近看守自己才和她同帳,可現在隱約察覺到他的心思,這樣躺在一起就顯得奇怪了。
也不知道是這兩天睡得太多,還是心中有事,反正許久覓塵都沒有睡着。礙於身旁的歸海莫嘯,覓塵連大氣都不敢出,更是不敢亂翻身,直到身體都覺僵硬了,心想歸海莫嘯也該睡着了,這才翻了個身。
不翻還好,這一個翻身迎日便對上了歸海莫嘯妖美的面容。覓塵這纔想起這廝今日是面朝裡睡的,微微擡起身子向後挪了挪,乾脆望着他的睡容發起呆來。鑑於這人救了自己一命,覓塵再次由衷感嘆此人生了張好皮相。
就這樣盯着歸海莫嘯的面容將他的五官拆解開來評論了個遍,然後再組合起來感嘆了好一陣,覓塵苦悶地發現自己依舊毫無睏意。她又開始想歸海莫燼,想以後自己該怎麼辦,是不是繼續找機會逃跑,就這麼折騰了許久迷迷糊糊總算入睡。
就在她呼吸剛剛平穩之際,歸海莫嘯卻倏然睜開了雙眸,目光貪戀着覓塵燭光下淡淡的睡顏,半響輕聲一嘆。擡手揉了揉額角,只覺情之一字果真磨人,他已經好幾日不曾睡得好覺了。枉他風流之名在外,此時竟不知該如何對她。
終究是放在了心上纔會如此彷徨,竟連說出心意的勇氣都沒有。甜言蜜語的話他說的太多,縱使對着初次見面的女子亦可輕鬆言愛,說出一大堆討喜的話來,將其騙的面若桃花。有時候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而如今面對真正動情之人卻吐不出一句讚賞之言,終日針鋒相對,冷嘲熱諷,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上幾句便各自惱火,從沒發現自己如此嘴拙過。
可即便是說了又能如何,她的心早已遺落它處了。早便知道她和自己拿冷冰般的四哥關係不淺,五哥對她的心意更是人盡皆知。他一直在猜測她心儀的人是誰,以前以爲是自己好奇心作祟,現在想起原來早已在默默關注着她了嗎?
分不清了……何時動了心動了情,早已辨不明瞭。唯知道當她暈迷中喚着四哥的名字時,心頭涌上的酸澀和無力。只是如今即已弄清了心意,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送去南翼,先想法子護她周全吧……
歸海莫嘯正暗自苦悶,突然身旁覓塵似乎是做噩夢蹙眉掙扎了起來。歸海莫嘯一驚,趕忙擡身拉住她輕抓頭髮的手。剛想是不是該喚醒她,卻是覓塵猛然睜開了眼睛,大口喘着氣,驚異不定地望着自己。
“夢魘着了?沒事,沒事。”
望着歸海莫嘯擔憂的雙眸,他輕柔的聲音響在耳邊,覓塵這才慢慢恢復了平靜,舒了一口氣,閉目片刻。
擡眼對着歸海莫嘯苦笑:“又夢到四處都是水,我還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對不起,又吵到你了。”
歸海莫嘯舒緩一笑,將覓塵帶進懷中,見她沒有掙扎輕拍她的手臂:“睡吧,別怕,我在。”
覓塵感受到他的關懷,心知他的好意再加上心頭着實不安,便也沒有推辭,輕輕閉上了眼睛。身後靠着他溫暖的胸膛只覺安心不少,微微側頭輕聲道:“歸海莫嘯,謝謝你。”
半響沒有聽到他回答,就在覓塵以爲他已經睡着之際卻聽到一聲輕喃:“別再想着逃了,我會放你走的。”
覓塵心間一震,只覺有些話不必道出便已明瞭,她的心猶如有微風拂過碧波一般,光影迷離。雙脣輕啓,半響終是什麼也沒有說輕輕閉上了眼睛。
兩人皆以爲怕是難以入眠,沒成想片刻便同時墜入了香甜,一夜無夢,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
覓塵醒來之時,歸海莫嘯也剛剛起來,正站在牀前穿着外袍,回頭見她睜着眼睛微微一怔。陽光一晃照在他白玉般的面上,紅彤彤的鼻子異常清晰,覓塵一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睡覺也太不老實了吧,怎麼將鼻子壓成這樣!”
“還笑!沒良心的女人。”歸海莫嘯微微蹙眉,瞪了覓塵一眼便轉過身去,面上頗爲幾分懊惱。
聽他這般說覓塵卻是一愣,難道自己睡夢中打他了?目光移到帳角的炭火恍然想起什麼,想來是這炭火的事。那日聽到這人不喜炭火的味所以帳中從不安置火盆,她半信半疑,現在看來這人鼻子還真是敏銳。炭火會排出些有毒物質產生煙霧刺激人的呼吸系統,竟不想別人都沒有感覺,他鼻子竟紅成那般。
覓塵心間感念他的好,嘴上卻忍不住輕笑道:“狗鼻子都沒你的靈。”
歸海莫嘯怒氣衝衝轉身間覓塵笑得開心卻是一愣,悶悶道:“從今日起你不用來我這裡了,也省得半夜鬧得人不得清淨。”
覓塵一愣,這纔想起他昨晚說的話,既是要放她走,自是沒必要天天看守着了。
覓塵回過神時,歸海莫嘯已經出了大帳,暗歎這歸海莫嘯其實優點也不少,至少說話算數。
他的一言九鼎令其在她心間的形象瞬時高大了不少。覓塵決定將此人從救命恩人的定位直接上升到朋友的行列,鬆了一口氣只覺心情異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