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石詠一直很喜歡衚衕, 只是後世城建發展,保留下來的並不多, 原汁原味的更是少。只不過石詠做夢也沒想過, 他竟然能有這機會, 親自帶人修路, 爲保護一條歷史街區做些貢獻。

在內務府營造司執役的工匠們也很驚訝,他們無論如何都是內務府執役的屬官,一向修的是皇宮內苑, 有時去修個貝勒府貝子府都會覺得掉價。這莫名其妙地跑來什剎海旁邊的一條巷子裡修路……這, 不大正常啊!

然而這樁差事卻無人敢推,一來, 這是十六阿哥親自吩咐下來的差事, 二來麼,營造司的郎中石詠親自出馬, 說是要帶他們試驗一種“新材料”, 工匠們一向都道主官們都是天天在府署裡寫文書的, 難得有個“小石大人”肯與他們一起親臨現場辦差,人人都覺得新鮮,因此即便心裡覺得奇怪, 他們也都跟着去了。

這邊還未出正月, 石詠就帶了幾個人去勘察。說是修路,石詠卻先指示旁人將百花深處整條街巷都測量了一遍,等比例繪製了一幅圖樣,衚衕兩邊各家各戶出入的地方都做了標記, 各處水井的所在也都預先標出。中間那段土路更是標記得清楚,甚至石詠命人將兩邊青石板比土路高出幾釐幾毫也全都量出來記下。

百花深處原有的幾戶居民們十分驚訝。蔣大娘萬萬沒想到那好脾氣的主顧竟然還是個官兒,而且竟然主動提出替他們修路,而且還分文不取,十分驚訝,連連問石詠:“大人,您是不是向菩薩許了願修路鋪橋,纔想起我們這兒的呀!”

石詠:……

他還真沒許過這種願,其實這次修路,選中百花深處,也是趕巧。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測試一下瀝青這種材料,看看以他對這種材料的瞭解,是否滿足這個時空裡築路的要求。

到了二月二龍擡頭這天,盛在木桶裡的瀝青從城外玻璃廠運到了百花深處的衚衕口,除了數個大木桶盛着的瀝青之外,還有十三阿哥的玻璃廠以前用來壓制平板玻璃的大碾子。

這時天氣尚未轉暖,瀝青還是硬硬的一塊一塊,根本沒法兒從木桶裡倒出來。可巧大雜院裡有個箍桶匠,石詠便將人請出來,將木桶上箍着的鐵環起下,整個木桶拆開,將裡面的瀝青整塊兒取出來敲碎,擱在石詠他們帶來的大銅鍋裡,底下燒火,將瀝青融化。

少時石詠看瀝青化得差不多,便命人將事先準備的石子和砂子一起倒進去,然後攪拌均勻,最後鋪在百花深處的土路上。

在執行這項工作的時候,石詠與工匠們有過充分的溝通。如今工匠們都知道這大鍋裡熬化的黑色東西叫做“瀝青”,又叫“柏油”,平日裡看着黑黑的一塊一塊,但是遇熱就軟化粘稠,趁熱鋪在土路上,然後用碾子輥壓結實,等到再涼下來,這路面就會變得平整,下雨不愁,而且耐用,用個幾年都不會開裂。

石詠在設計這築路的方案時,在這段土路的兩側和正中間預留了好些空間,不打算鋪上瀝青,而是將土路面留着。一來這幾天修路的時候,衚衕裡的居民依舊可以借這些區域進出,而來留着這些土路面,也是爲了將來下雨的時候,雨水能積在這些區域,從這些位置順利地滲入地下,從而不至於積水,雨水不會從衚衕街道中灌進兩旁的院子裡去。

中間鋪着的瀝青層,則主要考慮了轎子、車輛的寬度,儘量保證轎伕或是車輛進入衚衕的時候,能踏在平整的瀝青路面上。

這天是二月二龍擡頭,陽光正好。百花深處雜院裡的居民們全都涌出來看這“奇景”,他們都從沒見人這樣修路的,竟然還帶口鍋。

那邊用碾子剛剛壓平了一片路面,就有急不可耐的居民小心翼翼地往那黑黢黢的路面上踩了一腳:“咦,熱的!”

那人再擡腳的時候,鞋子就留在了路面上,一聲大叫:“啊呀!”他着實是沒想到路面竟這麼粘。

石詠無奈了,親自過去將那鞋子撿起來,遞給丟鞋子的人,同時大聲說:“街坊們,這路面剛壓成的時候又熱又粘,但是冷下來之後就堅固耐用,少說撐個十年也不用重修的。請各位稍忍一忍,待到今晚過去,你們明早出來,家門口就是平整的好路!”

“謝謝官爺!”衚衕街坊裡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

“是啊,真得謝謝官爺給咱們修路!若是沒有這些爺兒們,咱們這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日子,還不曉得要過多久!”

這時候那個會捕魚的貨郎登時道:“蔣嫂子,我去抓兩條大的花鰱來,您最會燉魚湯,您給燉兩碗魚湯讓爺兒們暖暖身子唄!”

蔣大娘當即笑應了。

那剃頭的這時候也在旁邊湊熱鬧,說:“官爺們差爺們,今兒是二月二,小的承各位的情給咱街坊修路,咱今兒在這剃頭不要錢嘞!”

內務府的這些工匠還真沒怎麼感受過這麼質樸的街坊,笑着應下,一時幹活兒幹得更加帶些勁兒。

石詠見施工順利,將近二十丈長度的一段土路,差不多用一整天的時間可以全部修完,當即從袖子裡摸出用於記事的小簿子,用炭筆刷刷地記下各種緊要的信息:瀝青的用量、碎石與砂子的比例、瀝青冷卻的時間、冷卻前冷卻後的厚度等等。他於這一切都是門外漢,可是這並不妨礙他一點點積累,好生學着。

石詠忙着記錄,一瞥眼,忽然看見那位老婦人弓着腰,從他背後走過,望着前頭新鋪的柏油路面,小心翼翼地伸腳,簇新簇新的繡鞋便踏在黑漆漆、熱烘烘的柏油上。

“等等!”石詠趕緊招呼,走過去,再度將老人背起,一轉頭,見那繡鞋還好端端地穿在老人腳上,一點兒黑油都沒沾上,這才放了心。他趕緊將老人背至大雜院門口,放下來,並且說:“外頭修路,不方便,您若是能忍忍就忍忍。若一定要出門,就招呼我一聲,我叫石詠!”

那老婦人似乎聽懂了石詠的話,點點頭,繼續佝僂着身子,回院子去了。

一時這百花深處衚衕裡的土路終於都鋪上了柏油,石詠來回仔細檢查過,那柏油路面看上去鋪得結實,只是顏色略深了些,現在還有些黑黢黢的不好看。但他知道這瀝青混了石子,徹底冷卻下來之後顏色會轉成青色,與前後兩段的石板路顏色相差彷彿,而且銜接處路面平整,高度一致。所以石詠這次使用“新材料”修路,也不會太過破壞衚衕景觀。

一時內務府的工匠們開始收拾傢伙,所有的工具和剩下沒用去的瀝青將運回內務府營造司暫放。

石詠則繼續沿着衚衕向前,他打算去前面百花深處那座廢棄的園子看一看。

那園子的園門在衚衕路南,園門是一座木門,上面貼着內務府昔日的封條,只不過年深日久,封條上的字跡都已經模糊了。

石詠早先已經向十六阿哥爭取了這座廢園的使用權,如今上頭已經有正式的行文下來,石詠當即一伸手,將那木門上的封條撕下。他接着一扭門上掛着的鎖,那鎖亦是朽壞了,一扭之下,竟應手而斷,“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於此同時,石詠背後有個男子的聲音響起:“等了好久,總算來了!”

石詠轉身,嚇了一跳:只見他身後根本沒有人,只有陽光正將他的身影映在對面衚衕的碎磚牆上。

石詠經過多了這種事兒,還不怎麼覺得恐怖,可待他轉過身,看清自己的影子時,才真正嚇了一跳——明明是他自己的影子,可是卻寬袍大袖,頭上戴着冠,看起來竟像是明代衣冠。

石詠穩穩心神,打個招呼:“我叫石詠!”

那牆壁上的影子便衝石詠遙遙地躬身行禮:“在下姓張,原是這百花深處的主人。”

石詠心內明白,知道因爲他修了一截子路,所以終於能與百花深處的昔日主人溝通一二,忙衝着對方也還了個禮。遠處有內務府的工匠見他如此,都曉得小石大人有些“呆氣”,是不是就會自言自語,和下馬碑聊幾句什麼的。此刻他們見了石詠向自己的影子行禮,也不覺得如何出奇,當下只管自行收拾東西,準備回營造司去。

石詠行過禮,那影子便道:“石官人,內子在園內久候,您請入內,隨意看看,都是無妨的!”

石詠點點頭,道了一聲:“請!”

於是石詠自行擡腳邁步,推開木門,走進這“百花深處”,他一入內,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此時已近傍晚,夕陽西下,石詠身後的影子拖得老長。然而影影綽綽地,能看見兩道影子,依稀是一男一女,一起向石詠行禮。

“傅官人?”那女子疑惑地問。

“這一位姓石!”那張姓男子負責解惑,“不是上次那位傅官人。”

石詠曉得傅雲生來過,一點兒也不驚訝,當即還禮問道:“賢伉儷便是當初營建這百花深處的張氏夫婦麼?”

兩個影子似乎對看了一眼,齊齊衝石詠笑道:“可以這麼說!”

男子便道:“我姓張,就是個種菜園的,旁人都叫我張菜園,這位是拙荊。”

石詠趕緊還禮,叫了聲“張官人”、“張夫人”。

“百花深處,歡迎閣下到此。”張菜園聲音溫和,談吐也頗爲雅緻,以至於石詠不大相信對方只是個種菜的,“我們盼了多時,終於將閣下盼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閣下能重興‘百花深處’的盛景。”

石詠確有此意,但是眼下卻不敢打包票應承,當下向那兩位解釋了,他先過來看看,評價一番,之後再看看怎麼安排,重新修葺百花深處。

於是石詠轉頭,向他神往已久的“百花深處”園子內看去。只見園子確實已經荒廢久矣,各色植物野蠻生長,大樹多年未經修剪,早已長得參天。石詠沿着雜草叢生的路徑攀到高處,從小坡頂上向下看了看,果然見園中亭臺宛然,廢池猶在。堆石假山上是厚厚的藤蔓與苔蘚,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面目。

但是看得出來,這園子的底子猶在。

“石小官人,如何?”

石詠扶着手邊的一株高大櫸木,一面看一面點頭,說:“好極了!”

這正合他的意,按照他早先與十六阿哥商量的,將“百花深處”的這座園子修出來,正好可以給內務府派上大用場。

石詠這麪點頭應承,另一頭張菜園夫婦可是高興壞了,張菜園感慨無比,說:“當年傅官人說他機緣不湊巧,無法修葺這座園子,只教我們耐心等待。如今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總算將石小官人等來了。”

石詠凝神細看了一圈,冷不丁想起早先那剃頭匠說過的,說着園中風水不好,此間以前的主人曾經犯事被查抄。他帶着疑惑問了一句,張菜園當即笑道:“石小官人這真是說笑了!”

“此間主人犯事,乃是其本人作奸犯科、貪贓枉法的緣故。又如何能怪到園子頭上?”

“當初住在此地的官員曾經被查抄出八十箱金銀細軟,價值數十萬兩,盡數藏在園子的假山湖石之下。可是,這難道也要怪湖石不好,掩不住這些不義的財麼?”

石詠聽了點點頭,心想這說得很有道理。

“百年來,難道賢伉儷一直住在此間,所以看得見這衚衕裡所有的興衰往事麼?”他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

只聽張菜園笑了起來。

“石小官人,可能令您誤會了。您認得傅司官,所以我們以爲您知道的。”

不知何時起,石詠身後那兩具影子漸漸淡了,匯聚成唯一,乃是石詠自己本來的影子。

“我們其實並非是張氏夫婦的魂魄,我們……我,其實就是這一條衚衕。”

“張氏夫婦賦予了我最初的樣貌,此後京中時常到訪的士大夫曾留下不少詩文題字,賦予了我靈性,令我有了覺知。”

“我的確看得見這衚衕中所有的興衰悲歡,確切地說我正就在經歷着這些世事無常,滄桑變幻,也能體會這衚衕中所有街坊們的喜怒哀樂。”

“所以今日,我只想感謝您,出人出力,修平我身上那一道無遮無攔的瘡疤,也爲街坊們考慮良多,讓他們的日常生活少些煩惱。”

“石小官人,我亦願您如這些尋常街坊一般,日日平安喜樂。 ”

石詠推開“百花深處”的園門,遠處一股子魚湯的香味撲面而來。那邊蔣大娘已經燉好了貨郎捕來的魚,將魚湯盛給內務府的工匠們。

“今日真是多謝諸位官爺,我們小老百姓沒什麼可以相謝的,請各位嘗碗魚湯暖暖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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