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詠臨聽見喝聲,霍然轉過身來,看清楚來人是詠善,眼眶怒得差點裂開,連詠棋都不理會了,吼着撲過來,朝着詠善的臉就是一拳。

這一拳帶怒而發,氣勢雖足卻毫無章法,詠善一錯身避了開去,詠臨收力不足,拳頭砸在他身後的木門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竟把半個拳頭嵌入了木頭裡。

詠臨一擊不中,更氣得發瘋,拔出被木屑刺得鮮血淋漓的拳頭,轉頭又朝詠善連連揮拳,咆哮道,“你乾的!是你乾的!”

詠善鐵黑着臉,卻比詠臨沉着多了,朝後堪堪避過詠臨霍霍揮來的拳頭,氣得詠臨又是一陣怒吼,竟低了頭直直朝詠善胸口撞來。

詠善雖沒吼沒罵,心底早就恨得迸血,躲了詠臨幾拳,瞅準機會,跳開來,抽冷子一拳打在詠臨背上。

詠臨撞不到他,又收不住腳,被哥哥在脊背上砸了一拳狠的,任他再壯也招架不住,“砰”一聲被打趴在地上,正要掙扎着站起來,詠善得勢不饒人地衝上前,朝着地上的詠臨就是一陣沒頭沒腦的踢。

詠棋好不容易逃開詠臨,還沒喘上一口氣,就眼睜睜看着詠善詠臨兩個孿生兄弟不顧死活的幹起來。

詠善不動手則己,動起手來嚇人之極,詠棋看着詠善把詠臨踢得在地上亂滾,頭皮一陣發麻,衣服都顧不上穿了,連滾帶爬地衝下牀,死命拽住詠善,“住手!詠善,不要踢了!你會打死他的!”

“這種東西,打死算了!留着也是禍根!”

“不行!”

“誰說不行!”詠善咬牙切齒地回了一句,把抱着他腰往後拖的詠棋推開,又衝前兩步去踢詠臨。

詠棋被他推開了,又撲上來再抱着他往後死勁拽,詠善不知爲何忽然對詠臨怨恨到了這種地步,一再衝過去,重腳都朝詠臨頭臉胸膛這些要緊地方招呼,一副非把這孿生弟弟踢死在眼前的樣子。

“住手!我求你了,詠善!”

“你別攔着我!”

“他是你親弟弟!”

“我沒這樣的混蛋弟弟!”

有詠棋攔着,多少總算阻了詠善一下。被踢得咳血的詠臨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卻一點也不識趣,找着一點空當,居然莽牛一樣驀地發力,抱住詠善踢過來的右腳往下一扯,沒能把詠善扯倒在地,卻也趁着詠善猝不及防趔趄的時候,在詠善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這口他可使足了牙力,隔着冬天的厚褲子,竟一口把詠善咬出血來,張着沾了血的森白牙齒吼道,“我纔沒你這樣的禽獸哥哥!你不是人!”

詠善腿上劇痛不已,一向不動聲色的臉也露出猙獰之色,順手撈起一把木頭圓凳就往詠臨身上砸。

詠棋嚇得魂飛魄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凳子奪了下來,聲線也飈到了最高,“你瘋了?你真想打死他?”

有這麼一點機會,詠臨已經扶着大木櫃爬着站了起來,對詠善瞪眼,“你打死我啊!反正我也沒臉活,有你這麼個沒廉恥的哥哥,我還不如死了!”

“好!我成全你!”詠善又衝了過去。

“住手,詠善,你冷靜一點!”

“詠棋,你走開!你也聽見了,是他自己不想活的,我成全他!”

詠棋急得眼睛都紅了,渾身打顫,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如今也顧不上以後怎麼見人了,救詠臨的小命要緊,恨不得象八爪魚一樣用四肢把暴怒的詠善給捆得無法動彈,一邊攔着詠善,一邊朝詠臨又是怒吼又是哀求,“詠臨你快走!算我求你的,你快點走啊!”

詠臨哪裡肯走,撲上來朝着詠善臉面就是一拳。

詠善一時被詠棋攔着,躲避不便,下巴捱了一下狠的,牙齒撞上去,頓時血絲從嘴角涌出來。

詠臨同樣得勢不饒人,又揍了一拳,邊揍邊罵,“是你欺負詠棋哥哥!是你對他使壞!”

詠善從小到大,沒被這樣揍過,何況動手的還是他最疼愛的弟弟,眼裡怒火燎原,一邊閃躲一邊還以老拳,惡狠狠道,“對!我就欺負他,就對他使壞!我什麼壞都對他使過了!你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對他做了!每天晚上都做!”

詠臨幾乎一口氣憋不過來暈過去。

“你……你逼他的!”

“對!我就是逼他!我強了他!你管得着?”

詠善肆無忌憚地一嗓子吼出來,一點也不象從前凡事沉着從容的哥哥,詠臨都愣了,拳頭一滯,頓時捱了詠善一拳,被打得鼻血直流。

詠臨狂吼一聲,又朝着詠善撲過去。

這次他總算沒落空,詠善被他重重一撞,腳步不穩,兩兄弟滾地葫蘆一樣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又鬥紅了眼的公雞似的猛然跳起來繼續拳打腳踢,還伴着吼聲怒罵。

“你沒廉恥!我打死你!”

“有本事你打!看誰打死誰!”

“你幹了這些事,還有臉對我動拳頭?”

“我怎麼沒臉了?告訴你,我早看上他了!”

“你!”詠臨臉紅脖子粗,嘶啞地吼道,“你在內懲院裡就……就那個!”

“不錯,我內懲院就那個他了!我就把他捆起來,把他弄得哭着直求饒!你不服氣?”

詠臨簡直氣暈過去,拳頭也更不成章法,反而連連中了詠善幾招,叫道,“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太子!你管不着我!”

詠棋本來拼命攔着兩人,聽他們越說越不堪,兩耳嗡嗡作響,只覺得腦袋漲得幾乎要炸開來。

他衝下牀時過於情急還不覺得如何,聽着兩人一來一往打鬥着對罵,忽然一個激靈,冷得象入了冰窟窿,卻又猛地想起了自己仍囧着上身。

他算什麼兄長,實在只是個囧囧的角色!

詠棋本來心急如焚要阻止兩人鬥個你死我活,瞬間這焚燬的心居然赤赤的又成了冰,怔怔想道,這種丟人的事,詠臨不再其中,尚且覺得丟臉不如死了,怎麼自己卻要苟活?

這麼一想,這場近在咫尺的兄弟相殘便象驟然移到了萬里之外,再不如何要緊了。詠棋隨他們繼續拳來拳往,自己呆站着,片刻後,失魂落魄地轉身走到房間角落。

他不知自己爲什麼走過去,茫然了一會,又倏地明白過來,拿起桌上沉沉的硯臺,冷冷看了一眼,舉手就往自己腦門上砸。

“詠棋!”

“哥哥!”

詠善和詠臨的吼聲不分先後鑽入耳膜,震得腦門更加脹痛難忍。

不知誰的手,伸過來鐵一樣擰得他的手腕發疼,又有人把硯臺奪了過去。

“你幹什麼?”

“你瘋了嗎?”

“哥哥!你別糊塗啊!”

詠棋兩肩被捏得生疼,有人晃着他,象要把他從這場噩夢裡搖醒。他醒不過來,只覺得視野中天地都在搖晃,一切都亂七八糟的。

怒吼壓根就沒停過,被人騰空抱起的感覺讓他更有身在夢裡的懷疑,一會又暖暖的,不知是被子還是衣服罩在了他身上。

不過一會,詠善和詠臨的對罵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都是你這混蛋!”

把詠棋放回牀,詠善朝着還在擔憂的詠臨腰間就是一腳,這下偷襲用力一點也不留情,把詠臨踢得脊背直撞房門,倒跌在門外。

早在門外嚴陣以待,但不敢闖入的太子殿侍從侍衛們面面相覷,低頭看着被踢出來的詠臨殿下,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見房中爆出一聲令人戰慄的怒吼,“瞎了眼啊?還不快點捆起來?!”

侍衛們一個激靈,這才立即手忙腳亂一擁而上,把已經被打得嘴角開裂,鼻血長流,一臉五顏六色的詠臨糉子一樣捆了起來。

人捆起來了,但捆起來後該怎樣呢?

這時候,誰也不敢到太子跟前去,個個都拿眼睛瞅着總管常得富。常得富今天已經捱了詠臨一頓狠揍,現在還要處理這隻燙手山芋,他也不是豹子膽,哪敢自己跑去詠善面前問怎麼處置?站在門外廊下,爲難得兩頰肉直哆嗦,半天才哭喪着臉吆喝道,“先關起來,等太子殿下氣頭過了再請示吧。”

不料太子殿下這次的怒氣遠超常得富的想像。

話音剛落,詠善的怒吼又震動了屋頂,“放屁!常得富,誰讓你關的?這種東西留着也沒用,給我用鞭子抽!抽死他!抽不死他,我抽死你!”

嚴厲暴戾的聲音,聽得常得富脊背上的寒毛全豎了起來,幾乎跪着應了詠善的命令,哆哆嗦嗦命人去拿鞭子。

這下慘了!

太子殿下氣瘋了,正在氣頭上,不照吩咐辦自己一定倒黴,但是真把詠臨殿下給抽死了,日後太子殿下冷靜下來念起兄弟之情,自己這小命也是保不住的。

常得富思前想後,趕緊暗中派人去通知淑妃娘娘,這邊派了人去,那邊鞭子已經送過來了。

詠臨被人堵了嘴,五花大綁跪在前庭的雪地上,見常得富拿着鞭子過來,擡起頭來,兇光滿目。

“常得富!怎麼還不動手?”詠善的厲聲又從房裡傳了過來。

常得富欲哭無淚,“詠臨殿下,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得罪了。”把鞭子交給一個侍衛,命令開打。

侍衛知道太子今天是動了真火,若打不出火候,這頓鞭子說不定就着落到自己頭上。一動手,也不管打的是太子的親弟弟了,都用上了真勁,劈頭劈腦打得詠臨身上一道一道的。

詠棋在牀上懵懵懂懂躺了一會。

他不是傻子,看詠臨那樣子,什麼事都揭底了,遲早父皇都會知道。

母親……她……

他不想害詠善的,但就算不想,現在詠善恐怕也被他害了。

父皇怎能容忍太子攪和入這種事?

自己本來是要尋死的,沒尋成,但心已經冷了,似乎已算死了一半。

但死得不完全,心明明僵了,卻好像還是會疼,聽着外面鞭子呼呼響,詠臨卻一點聲息都沒有,漫天雪白都透着不吉祥。

詠棋終究不忍心,坐了起來。

他到底,是個軟心腸的傻兔子。

詠善抱住他問,“你躺下,小心冷到。剛纔弄傷你沒有?”

詠棋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怔怔道,“詠善,你放了詠臨。是我不好,你不要拿他撒氣。”

“你哪裡不好了?”詠善輕輕抱着他,在他鼻尖親了一下,溫柔得和剛纔相比,簡直就是另一個人,“就算有人不好,那也是我不好纔對。那些事,都是我逼你的。”

詠棋無端地覺得心跳一窒。

說不出什麼,只是一陣陣的感覺淒涼。

詠臨被打得鼻青臉腫,詠善也沒什麼好果子吃。英俊陽剛的臉上也捱了拳頭,嘴角都裂開了,剛剛擦去血,現在又從脣角逸了一點殷紅出來。

詠棋看着他,不知自己該怎麼辦纔好。

這見不得人的事已經被鬧開了,卻沒有原先想起來的那樣怵人,他大概已經嚇懵了,連害怕都不會了。

或者又是破罐子破摔……

詠棋想了一會,又覺得,大概是因爲詠善這樣呆在他身邊,他纔沒那麼怕。這麼想着,他情不自禁朝詠善挨近了一點,還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詠善被打裂的嘴角。

詠善出奇的乖,小綿羊一樣任他碰着自己的傷處,靜靜地抱着他。

“放了詠臨吧。”詠棋央道。

真不可思議。

外面冰天雪地,詠臨正在捱打,他們卻在暖烘烘的牀上相擁,輕輕說着話。

詠棋嘆了一句,“還不如讓我死了。”

不知是否想起剛纔詠棋尋死的事,詠善臉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把手優雅地擡起來,抓小雞一樣輕輕抓住詠棋的脖子。

“想死還不容易,我只要用點力,就能擰斷它。”詠善微笑着,逸着鮮血的嘴角朝上揚,溫柔卻又有點嚇人,“擰斷它,那可真的一了百了。”

詠棋有些癡了,竟然不怕,還低聲慫恿,“那你擰吧。”

詠善又淡淡一笑,笑得讓人覺得淒滄。

他當然沒真的用勁,緩緩把手又放了下去,摟着詠棋在懷裡,雙臂緊了緊。

“哥哥,你看這宮裡,人人都會害人,下毒的、使計的、進讒言的、用軟刀子的……連詠臨那種笨的,至少也會用小恩小惠收買侍衛們的人心,拿拳頭打人。”詠善在他耳邊呵氣,“只有哥哥你,你不同。”

詠善其實也沒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但詠棋驀地一顫。

他忽然心跳加劇,忽然就蹦出一個駭人的想法,要把母親要自己害詠善的事說出來!

這事也許對別人只是平常,但對他卻是一個天大的負擔,他每天都想着,想到母親怎樣在冷宮中忍受煎熬企盼着自己得手,想到詠善如果察覺會怎樣勃然大怒,不,他已經不怎麼怕詠善勃然大怒了,他偶爾居然覺得這個弟弟實在可憐,但到底怎樣可憐?又說不上來。

只是憋着一腔的淒涼,空蕩蕩的難受。

詠棋掙扎地想着,忍不住叫了一聲,“詠善。”聲音激動得竟走了調。

詠善被他驀然的激動嚇了一跳,低頭看着他,“怎麼了?”

詠棋喉嚨咯咯作響,他張張嘴,口裡都是空的,想說的話好像自己會逃走似的,好一會才象又重新找到了。

但老天爺似乎也反對他的決定。

詠棋正要開口,外面尖利的一把聲音就刺了進來,中斷了一切。

“淑妃娘娘駕到!”

詠善一聽,頓時冷笑,“果然來了。”把詠棋藏回被窩,自己下了牀,披起紫金色的大裘,走出房門、

挺直着身子,居高臨下面對庭院裡的衆人。

淑妃氣勢洶洶地領着幾個侍女闖了進來,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捱打的詠臨。

“住手!”淑妃厲聲喝了一句,揮手就奪下侍衛手裡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衛一耳光,低頭去看,頓時滿目淚光,傷心欲絕。

詠臨被捆起來,倒在雪地上,臉上身上都是傷痕,鞭痕一道壓一道,都滲着血。

“詠臨。”淑妃跪下來艱難地抱起小兒子,哽咽着喚了一聲。

詠臨動都沒動,睫毛也沒顫,看起來已經昏過去了。

大兒子就站在幾步之外,淑妃象沒看到似的,蒼白着俏臉,命跟來的侍女把詠臨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轎上去,竟看也沒看詠善一眼,眸中蓄着淚,站起身來,尊貴地昂頭朝太子殿大門走去。

詠善看着,心裡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喚住母親,卻又硬是忍住了,眼睜睜看着母親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詠臨暈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開了,溼答答的。

太子殿的衆人不敢擅自離去,包括那被淑妃奪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衛,都噤若寒蟬,垂頭站着,象一尊尊被封在雪地裡的雕塑。

這景象,連詠善都不由生出無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詠善遣散衆人,又回了房間。

詠棋坐在牀上等他。

兩人懵着相對了片刻。

詠棋問,“淑妃來了?”

詠善點頭。

詠棋侷促起來,又幹乾地問,“她把詠臨帶走了?”

詠善苦笑了一下,又點點頭。

“詠善,你爲什麼這樣做?”沉默了一會,詠棋換了一種語調,很低很低地問詠善,“你爲什麼往死裡揍詠臨?我知道你向來疼他。”

詠善沒做聲,偏過頭,深邃的眼睛饒有趣味似的,瞅着詠棋。

詠棋心裡忐忑不安,心跳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卻又要在這種時候撩撥詠善最敏感的神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也會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詠棋鼓足了勇氣,低聲問,“你擔心自己會被廢,怕連累詠臨?”

詠善看着他的目光,帶上了一絲輕微的驚詫,或者說是感動。

這目光燙得詠棋一顫。

詠棋情不自禁!

他甚至覺得,有什麼東西驀然貫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軀,讓他激動起來。

“詠善,我知道的……”詠棋把蒼白的手掌伸過去,輕輕握着詠善的手,結結巴巴地道,“那種……那種當太子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詠善彷彿如鋼鑄的脊樑,忽然就軟了。

冷麪閻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太子殿下,忽然露出個孩子似的神情,無聲伏在了前太子柔弱的肩上。

“哥哥……”詠善輕輕喊着。

詠棋竟一點也沒遲疑,他立即就抱住了這個靠過來的太子弟弟,好像這天經地義,就是他的責任。

他抱着詠善,還用手掌輕輕撫着他的頭髮和後背,無比溫柔。

“詠善,”詠棋安撫着他,低聲道,“我們都生在荊棘叢裡,長在荊棘叢裡。”

這是,當日在內懲院,詠善抱着他時,曾經反覆喃喃的一句話。

詠棋只是沒料到。

有一天,他會用這句話,來安慰詠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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