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炎帝的規矩,對待皇族內的人,和對待外面的大臣們不同。

外面的大臣們犯案,爲示公平,通常是三司會審。

皇族內的罪行,常常涉及皇族隱私,爲避免家醜外揚,反而經常只用一個主審。

也許這一次事關重大,要審的又是前,炎帝打破常例,任命了兩人審理此案,張誠當然是其中之一。

另一個,卻是詠棋怎麼猜也猜不到的。

當他戴着木枷鐵鏈,以無比沉重絕望的心情,走過長長的點着黃豆大燈光的漆黑通道,邁進審訊廳時,一張猛然跳進眼簾的臉,讓他當場僵硬了。

劍眉,星目,比一般人要突出的直挺的鼻樑,驕傲而俊美。

華貴沉穩之中英氣逼人。這脣、眼、口、鼻,都如此熟悉。

熟悉至可以把壓在心底的百種滋味,全部翻出來,在腦海裡沸騰,情不自禁地失聲叫了出來,“詠臨?”

坐在那的人卻全沒有詠棋的激動,揚脣笑了笑,“錯了,不是詠臨,是我。”

聽了聲音,詠棋臉上的驟現的驚訝興奮,都簌然消失了。

“哦,詠善,是你。”

他怎麼了?竟把他們兩兄弟給搞混了。

雖然是雙胞胎,但身爲長子的詠棋,從不會把這兩個由淑妃所生,只比自己少兩個時辰的弟弟給弄亂。

詠臨,那是多好的弟弟啊。

聰明,好學,善良,有點子頑皮,他,和詠善不同。

對,詠臨他,沒有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像自己的雙胞胎哥哥詠善,身上總有一種讓詠棋不自在的氣息,眼睛偶爾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彷彿要把人從前到後刺穿一樣。

“難得,你還記掛着詠臨。”詠善穿着四團龍褂,腳上蹬着一雙紫色錦鞋,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表情平靜。

坐在高臺後面,他的目光甚至可以說是無害的,從容安然地打量着詠棋。但不知爲什麼,詠棋卻打心底裡對他的打量有點畏懼。

詠棋稍稍別過臉,“詠臨,他現在如何?”

“詠臨嘛……呵,我今天,可不是來聊天的。”說了三個字,詠善可恨地吊住了不再往下說,居高臨下地,似乎把詠棋打量得滿意了,轉頭去看張誠,“父王派我來監審,張誠,幹問什麼,你就問什麼吧。”

無情的語氣,讓詠棋一怔。

兄弟們一起在宮裡出生,一塊讀書,一塊玩耍,他雖然暗地裡對詠臨特別溺愛了幾分,但對於詠善,也從來沒有冷落的地方。

到了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就算不是一個母親出來的,畢竟也該有一點情義在,怎麼說話這樣冷漠,連一句場面上的好話也不肯說?

自己,哪裡得罪了詠善?

詠棋百思不得其解。

審訊廳的爐火在詠棋等背後熊熊燒着,熱着他們的脊樑,驅走寒意,站在另一邊的階下囚,從身體到心靈都感覺到一股驚心動魄的寒意。

張誠打開卷宗,咳嗽一聲,開始問案。

“慶宗二十年三月,你是否曾擅自聯絡宮外大臣,意圖結黨?”

“沒有。”

“怎會沒有?三月的時候,你和陳敬等大臣會面,長談了半個時辰,可有此事?而且還私收大臣的禮物?”

“有。”詠棋俊美的臉很蒼白,凝視着前方,彷彿在出神,說話卻有條不紊,徐徐道,“我是慶宗二十年被父皇冊封爲的,大臣們備禮恭賀一下,也是按照禮儀來的,並沒有失禮的地方。”

“你是否教唆太監吳小三,到內事廷取各位王子的生辰八字?”

“沒有。”詠棋簡單地回答,瞥了詠善一眼。

詠善一直都很沉默。

坐在遠處,背影的火光讓他看起來像一座雕像似的。詠棋可以察覺他的目光一定盯在自己身上,犀利、深沉、帶着讓人看不懂地探索和觀察,還有一些別的,令人心悸的東西……

“還敢狡辯?”張誠哼了一聲,提高了聲調,“太監吳小三正是你身邊侍侯的人,事後已經招認,是受指使。你如何解釋?”

“當時我是,侍侯我的人多着呢。”雖然竭力不想惹事,但王子的傲氣還是忍不住流露了一些出來。詠棋平緩地掃了張誠一眼,“你說他招供是我指使的,但重刑之下,何供不可求?我又爲什麼要取兄弟們的生辰八字?”

“取生辰八字,自然是魔魘王子們,要用邪術了。”

“我沒有這麼幹。”詠棋冷冷應道,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張誠,“這件案子當時已經查過,證明是誣陷,連父皇也是知道的。你爲什麼又要翻出來問?”

說到這裡,眼角往詠善處一掃,心裡微微一動。

他記得了。

當日這個案子,後來在母親麗妃和舅舅宋楠的有心指示下,矛頭轉向了詠善、詠臨和他們的母親淑妃。

那一次,詠善詠臨和淑妃雖然逃過了大劫,最後澄清了冤枉。

但從小照顧詠善長大的穆嬤嬤,卻被刑訊致死了。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張誠道,“皇上給我的聖旨,是徹查和你有關的一切案子,這件案子……”

一直默坐着的詠善,忽然輕咳了一聲,“從前的案子,暫且放下,先問別的。”

張誠愣了一下,不過見了詠善開口,當然不會駁回。恭敬地應道,“是。”

放下手裡的卷宗,又重新開了一卷,清清嗓門問,“那我問你。慶宗二十年十二月,你已經被廢黜,皇上施恩,封你爲南林王,讓你在南林好生修養讀書,爲什麼你還要聯絡京城裡的大臣們,私下來往,意圖不軌?”

慶宗二十年十二月,其實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

詠棋六月被廢黜,七月去了南林,因爲不想惹禍,連王府大門都不出一步,就這樣小心,沒想到還是糟了毒手,被誣告到皇帝面前,立即押送回京受審。

聽着張誠咄咄逼人的問話,他沉吟了一會,反問道,“我聯絡了什麼大臣?”

“蔡薪,雷淘武,宋楠,難道你沒有給他們寫信?”

“我寫了。”詠棋點頭承認,“蔡薪,雷淘武,是當日父皇給我指定的太傅,宋楠,是我的親舅舅。我不能給他們寫信?”

“寫信可以,但是寫意圖不軌,結黨營私的信,那就是大罪。”

普通的問候信件,聊聊幾字,竟然平白扣上這麼大一個罪名,詠棋再平和的性子也生了怒氣。

“誰說我意圖不軌,結黨營私?那些信,你們都親眼看到了?”

“沒有!”張誠陰險地盯着他,獰笑着道,“所以纔要審你,問清楚那些信裡都寫了些什麼?裡面是怎麼圖謀的?還有哪些幫兇?你去了南林,麗妃私下也給你送過幾次信,裡面又寫了什麼?你聯絡大臣,是自己的主意,還是麗妃的主意?”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詠棋心裡猛地冷了下去。

這哪裡是審案,分明就是要藉着機會整死他們一族,不但宋家,連同情宋家的大臣們也不肯放過。

母親麗妃自從自己的位被廢黜後,已經被關進冷宮。雖然確實是曾經塞銀子,私下求往日相熟的宮女太監們傳遞過信件,不過是母子連心,實在想念了,問候一下身體而已。

現在才知道,那些信可以傳到自己手上,根本不是僥倖,而是故意放縱的,就爲了今日的誣陷。

人心歹毒。

都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了,爲什麼還偏偏要趕盡殺絕呢?

“快點說吧。殿下,小的耐心不好,你也知道,審案子,狡辯是要吃苦頭的。”

不行,絕對不能鬆口。

任他們誹謗,但沒有他的供詞,就難以再度興起大獄。

詠棋想定了,擡起了頭,淡淡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信都是我寫的,上面都是問候平安的家常話,給太傅和舅舅寫信,我沒有做錯什麼。”

“呵呵,瞧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耗時間了?”張誠審犯人的經驗豐富,詠棋又是沒有進過牢房的嬌貴王子。一看詠棋的神態改變,就已經猜到三分了。

他接這差事之前,早就打探好朝廷現在的局面,坐在他身後的二王子詠善,最多再過幾天就會被正式冊封。

天下大局已定,正是爲將來的皇帝立功的時候。

淑妃娘娘昨天特意召他過去,還不是因爲不放心麗妃宋氏一門死灰復燃嗎?

說到底,就是要快一點把原和麗妃他們都給除掉,拔了眼中釘。

要弄死詠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刑。木棍、鐵杖,哪一樣都好,下手時用點陰力,包管這尊貴得一折就斷的王子立即沒命。

所以詠棋的態度,反而如了張誠的意。他瞅着詠棋纖柔的身子,難聽地笑起來,“殿下,您請看。”

側開身子,對着牆上指指,“這上面的東西,都是歷代皇帝親賜的,專用在犯了法,不怕死的皇宮貴族,龍子鳳孫身上。御賜的刑具拿在我們手裡,等於是替皇上教訓家裡人,就算折騰死了,也是不加罪的。前年武親王密謀興兵,就是死在這個地方的。這麼多好東西……殿下,您要先選哪一樣?”

詠棋往牆上一看,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掛在牆上,陰森詭異,烏黑烏黑的,籠罩着厚厚的血腥,也不知道染過了多少人的血。

他畢竟只有十六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身體上的凌辱,全憑一股與生俱來的驕傲支撐着。

憤怒、悲傷、害怕,都在他兩窪清泉似的閃亮的眸子裡翻騰。

籠罩而來的恐懼不斷加重,詠棋情不自禁地,將複雜的目光掃向了坐在一邊,儼然高高在上的詠善。

只比他小了兩個時辰的弟弟遇上他的目光,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詠善冷漠的把視線轉向了他處。

詠棋的心,彷彿被攻城錘狠狠捶了一下。

要是……是詠臨被派來監審的話,那或許……

“殿下,考慮好了沒有?”

“你不就是要動刑嗎?”悲憤交加地回頭,詠棋輕蔑地看了張誠一眼,“動手吧。”

張誠正等着這一句,好在將來寫綜卷的時候加上一句“詠棋蠻橫狡辯,逞強熬刑”,聽了詠棋的話,格格笑道,“好,爺,你有骨氣。”

手擡起,不用回頭,已經準確的指到身後牆上血跡斑斑的鐵杖。

那東西,只要使的人練得夠功夫,打下去可以不破皮流血,暗地裡卻傷筋動骨,震碎臟腑,打個二三十下,當時看着沒什麼大礙,過兩天就一命嗚呼,毫無把柄可抓,牢裡草菅人命最管用的。

還沒開口,身後不輕不重地傳了一聲,“慢。”

張誠一愣,連忙換了一副表情,轉身過來看着詠善,“二王子?”

“張誠,我有點話。”詠善站起來,適意地動了動手腕,“咱們找個地方談。”不等張誠反應,轉身踱出廳門。

張誠摸不着這位目前聖眷正隆的王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詠善在拐角處的無人處,負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見過母妃了?”

“是。”

“和你說了什麼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說什麼我猜得到。”詠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風穿堂而過,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張誠身上穿着兩件皮裘,一樣冷得直哆嗦。

這個古怪王子,怎麼偏偏選了個這樣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作聲,只是眼睜睜看着詠善,盼他快點說完。

恰恰相反,詠善對凜冽的北風一點也不懼。迎着風,好像讓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臉上浮出一絲讓人看不出深淺的微笑,好一會,才轉過頭問張誠,“你說,沒有兒子,妃子能不能當上太后?”

張誠一愣。這個問題,真是有點無頭無腦了。見詠善發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連忙答道,“這個……恐怕是不能的。”

“聰明。”詠善滿意地掃了他一眼,回過頭,目光穿過高高的牆頭,射向幽遠昏黃的天際,彷彿隨口感慨,又彷彿意有所指,“兒子,就是孃的根本。沒有我,淑妃娘娘就當不上太后。這一點,你明白嗎?”

“小的明白。”

“誰的話比較有分量,你明白嗎?”

“小的明白。”不知爲何,站在這狂風肆虐的地方,張誠的脊背上,卻已經滲出了一層細汗。

眼前這個冷漠沉靜的少年,雖然只有十六歲,但他凝視遠方的挺直背影,語調平緩卻異常清晰的片言隻語,直讓大人也生出一股戰慄來。

“張誠,有句話,你給我聽好了。”

一種無形的恐懼,隨着詠善低沉的聲音,朝張誠籠罩過來。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聲音,豎起耳朵聽着。

詠善雙手負在身後,一字一頓,“要是,詠棋在內懲院裡出了一絲差錯,我,會要你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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