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脆弱的友誼
桑成揉着自己被打青了的小腿:“你怎麼跑到房頂上去睡?”
帥望笑:“因爲我不敢在師爺屋裡吐啊!”
桑成大嘔:“你在師爺屋頂上——吐?”
帥望點頭:“對啊,被人看到多難看。”
桑成想象韋帥望的嘔吐物滲過青瓦流過紅磚,惡,噁心:“你是成心的吧,你可以出去吐啊!”
韋帥望點點頭:“我是成心的啊,我幹嘛出去吐,那傢伙那麼壞,你忘了他欺負你?”
桑成嘴巴動了動,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輕聲:“別再幫我了,韋帥望!”
帥望看一眼桑成,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韋帥望揉着胃:“不知中午吃什麼,我餓了,可是什麼也不想吃。”
桑成道:“你爲什麼喝那麼多?”
韋帥望驚奇地看着桑成:“如果師爺對你說,喝光,你拒絕?”
桑成想象自己回答,我夠了,再也喝不下了,那會是什麼後果?嗯,他寧可醉死。
桑成苦笑,帥望眨眨眼睛,兩個人對望的眼神忽然有點複雜,然後是一陣沉默。
帥望凝注天上的白雲,遠山的翠色,沉默一會兒:“黑龍那天罵我的話,你聽到了。”
桑成沉默。
帥望笑:“當然了,那傢伙,不幸,冷惡那傢伙——”那傢伙爲他的出生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組成部份,不過那傢伙沒有任何損失,反而得到相當強烈的愉悅感做回報,韋帥望無可奈何地揚揚眉,然後笑道:“你當然不會覺得我同那傢伙有任何關係,他一早說過我同他沒有關係,我也說過他同我沒有關係,所以——”
韋帥望看着桑成,桑成看他一眼,垂下眼睛,沉默。也許吧,你們互相說沒有關係,不過如果真的有問題出現,比如有一天我有機會殺掉你父親,你保證你還會笑着摟着我的肩,同我說沒關係,他只是個陌生人嗎?
帥望看着桑成,唔,可是你並不認爲我們沒關係,是嗎?儘管我從小到大不過見了那個人一面,儘管我認爲那個人對我,狗屁不算。
我是誰的兒子真的那麼重要嗎?
我不始終是韋帥望嗎?我不是仍然是韋帥望嗎?
韋帥望笑:“那麼——那麼——”
桑成淡淡地:“我們快回去吧,師父要等急了。”
你連努力一下都不肯嗎?我們的友誼就這樣狗屁不值嗎?韋帥望沒再開口,他只是“啪”地一記耳光扇過去,桑成驚痛,愣在那兒。
韋帥望微笑,挑釁地看着他,來啊,如果真的恨我,現在就表達吧,別裝成我的好兄弟。
桑成瞪着韋帥望,吃驚,臉上火辣辣的痛,讓他多少有點憤怒,可是,那個小孩兒冷笑的臉,他以爲他的表情裝得夠酷,可是他畢竟還是小孩兒,過份發達的淚腺已經出賣了他,韋帥望不知道自己眼睛已經潤紅,桑成卻能看到。
桑成慢慢垂下眼睛,韋帥望,這個傢伙,總是捉弄他,惡作劇,象個小惡魔,可是韋帥望對自己身旁的人有一種不設防的坦誠與維護,如果他有個淘氣的弟弟,應該就是這樣的。他很願意假裝自己根本不知道韋帥望的身世,他不想傷到這個小孩子,可是如果韋帥望問他,他不能說他不介意。
不能,他父母慘死那人手下,他不能說他不介意。
帥望得不到迴應,桑成只是垂下眼睛沉默。
他的憤怒,他的傷心,象撞到一面牆上。
沒有迴應,冰冷堅硬的存在。
如果他肯跳起來同他對打,也許還好點,至少那是一種溝通方式,至少他還肯溝通。
不,桑成的想法,是一整座山般的花崗岩,沉默,不可改變地存在。
帥望輕聲說:“呸,象你這種,蠢貨,根本不配做我的朋友,你——!”韋帥望紅了眼圈,他覺得可恥,所以恨恨地罵:“藍劍小子!”
桑成擡頭,羞憤地,盯住韋帥望,韋帥望怒吼:“怎麼了?藍劍小子!”
桑成握緊拳頭,韋帥望仍舊保持着挑釁的姿態,一臉來啊,你打我試試!
桑成慢慢紅了眼圈,他慢慢鬆開握緊的拳頭,什麼也不說,轉身繼續往前走。
韋帥望憤怒地,從地上揀起石頭就要向桑成扔過去,可是眼淚率先涌出,模糊了他的雙眼,他無法瞄準,手握石頭呆在那兒,知道即使打破桑成的頭,也無法讓時光倒流,扭轉命運,他除了淚流滿面,沒有別的辦法。
桑成在門口等着,他不想進去對韓青解釋,爲什麼他沒同韋帥望一起回來,雖然他很着急,可也只能等着。
好久,韋帥望才慢悠悠地出現,若無其事地,嘴角帶笑地:“吃完了?看你那速度是餓壞了。”
桑成沉默,韋帥望假裝剛纔什麼事都沒有,韋帥望的臉上也確實沒有任何哭過的痕跡,不過桑成聽到過哽咽聲,也看到帥望額前溼了的頭髮,不愛洗臉的韋帥望跑去洗臉。桑成垂下眼睛,前面帶路。
一隻腳從後面勾住桑成的腳腕,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雙膝着地,然後韋帥望從他頭頂飛過去,撲到韓青身上,掛在韓青脖子上,韓青怒道:“你再捉弄你師兄!”
韋帥望純真地眨眨眼睛:“我哪有?他這是在給你請安啊!”
桑成苦笑,只得說一句:“師父日安。”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韓青忍笑,給帥望一巴掌:“下去坐好,怎麼這麼久纔過來?又哪兒淘氣去了?”
帥望道:“沒有,是桑成不知到哪淘氣去了,才告訴我過來吃飯,我立刻就飛一樣地跑過來了。”
韓青忍無可忍:“放屁!”
帥望跳到凳子上:“快吃飯吧,餓死我了。”
韓青一邊聽韋帥望胡扯,一邊也注意到桑成的沉默,桑成平時也沉默,但不是這種連眼睛都垂下來的沉默。韋帥望講述的奇聞異事,他連眼睛都沒有擡,即使他最近心情壓抑,也不至於如此。桑成是個很堅強的孩子。
小傢伙的一邊臉,隱隱約約有一個巴掌印,那張緘默的沒有表情的臉上,有一點悲傷。
怎麼?又被師爺欺負了?不對,那巴掌印,象個孩子的。
韓青心不在焉地聽着韋帥望胡扯,笑答關於他想不想韋帥望的問題:“你不在的這一年,什麼東西都沒打碎過。”
韋帥望望天:“都學你這樣子,許多手工業小作坊會倒閉的。”
韓青笑罵:“讓你說的,浪費纔對嗎?”
帥望道:“有錢人不花錢,窮人就更窮了唄,如果人人把銀子放自己家後院埋起來,嘖,東西就越來越便宜,銀子越來越值錢,然後窮人更窮,富人更富,然後穀賤傷農,農民受了傷,第二年產糧就少了,糧就貴了,穀貴餓農,富人還不肯拿錢出來的話,窮人就要餓死了,於是,暴亂產生,財富重新分配,所以,死路一條。”
韓青被韋帥望批得目瞪口呆:“你從哪聽來的這種奇論。”
韋帥望想了想:“哪本書上唄,反正不是我自己想出來。”
韓青笑罵:“妖言惑衆。”
然後看到帥望那張努力高興着的臉上,倒底在沉默的一剎那,垂下眼睛的一瞬間,露出黯然與疲倦來。
兩個小傢伙,發生什麼事了?
韓青本來要同韋帥望談談黑龍的事,可是現在看起來,韋帥望與桑成的事似乎更值得重視,怎麼天底下就有這麼不省心的孩子呢?
韓青嘆息一聲,把帥望叫過來:“吃飽了?”
帥望點頭。
桑成收拾碗筷,看帥望一眼,韋帥望冷冷地不屑地,哼,不用這種眼色,我纔不在乎你,我什麼都不會說。
桑成低頭。
韓青捏着韋帥望那張悲憤填膺的臉,禁不住笑了:“別告訴我什麼事都沒有。”
帥望嘴角象沙皮一樣向下垂着動了動,做個呲牙咬人的表情,終於撇撇嘴,什麼也沒說。
韓青搖他兩下:“同桑成打仗了?”
韋帥望內心激戰,看了韓青一眼,做個無奈表情,再一次手腳並用,掛到韓青身上去。韓青有點心軟,輕聲:“讓我知道你欺負桑成——”威脅地。
帥望已經爬到韓青懷裡,兩手摟着韓青脖子,兩腿纏住韓青,正把他的大頭舒服地放到韓青肩上,聽了這話,扭一下,擡頭瞪韓青一眼,然後再把他的頭放到韓青肩上,韓青嘆一聲:“這麼大了——”
耳朵邊帥望小聲:“閉嘴,你這麼久不見我就知道罵人!”
桑成只是低着頭收拾碗筷,看不到聽不到,可是韓青覺得有點尷尬,半晌,嘆口氣:“好吧,過兩天我再跟你說這件事。”
兩手把帥望抱在懷裡,平時韋帥望也撒嬌,可是這樣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好象在尋求一個依靠一個安慰的姿勢,很少。韓青看着桑成,難道被欺負了的不是桑成?
一隻碗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桑成愣一下,低頭收拾。
韓青懷裡的韋帥望,好象微微瑟縮了一下。
誰傷到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