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門依次洞開, 一騎快馬飛馳而入，直到了承稷殿前才堪堪停下。
水婧下馬，總管樑杜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前道：“陛下等候公主多時了。”
分別不過三月, 然而洞悉了歌舞昇平下的種種陰暗後, 再見便又是一番心境。
“真是好茶。”殿內, 水婧品着內侍新奉的茶, 悠悠發出類似喟嘆的感慨。
湯色青澄, 幽香淡淡，的確是天下難得的珍品，晏珏也道：“這是今年壁立山新貢的‘罪茶’, 就是民間傳聞的‘一顧傾城’。”
水婧無意識的接口，“是啊, 這就是吾朝擎帝最愛喝的茶, 當年爲了此茶, 大軍停歇半日以待，乃至前線赫離風久等援軍不至, 袍澤皆死、精銳覆滅、一城失守……”
晏珏劫了水婧的話頭：“擎帝年少風流，留戀貌美茶家女，因色誤國實不可取。”
“那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說辭。”端着茶盞的手似重有千鈞，水婧慢條斯理的飲了一口道：“擎帝早就懷疑赫離風有不臣之心，不過以一城慘敗爲代價, 借刀殺人除了她的左膀右臂！”
撲朔迷離的往事, 隱藏了五十年, 一朝揭開謎底, 事實從來不是什麼罪茶, 更不是傳聞中子虛烏有的茶家女。
帝王的野心、多疑釀就的慘劇，徒讓美人、名茶背了罵名, 所以擎帝餘生獨愛此茶，日日品飲，是專好……又何嘗不是警醒與懊悔。
兩人品的是茶，論的卻是前朝今世，含沙射影幾番無果，又彼此試探再三不明。
“哥哥。”水婧只好開門見山，她喚得是幼年時的稱呼，“我時常想，這些年，你我兄妹並肩共戰、馳騁天下，本該是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爲何我終不知你所思所想？”
“怎麼了，婧兒？”晏珏神色微微一變，雖然控制得極好，但眼底卻多少染上了些陰霾情緒。
晏珏一旦下定決心，除非開誠佈公的以堅決的態度說服他，若以迂迴之術、勸諫之言，根本無法撼動他的意志。
水婧眉尖一蹙，上好的貢茶飲下如井水般苦澀，她本不願在大戰前夕與晏珏離心離德，但事到如今進退維谷，只得道：“皇兄，你究竟將‘隱翼’交到了誰的手中？數月以來各地死傷的重臣，到底是被誰人所殺？朝堂之上，小人屢屢讒言詆譭功臣，你明明知道，爲什麼要聽之任之？”
徐景林死後，她仍抱着僥倖的懷疑暗暗調查殺手的幕後主使，直到真相大白，直到避無可避時，她纔不得不接受這始料未及的結果。
晏珏剛剛柔和下來的神色，隨着她的聲聲詢問威嚴更甚，他肅然起身，沿着高高的金殿上位緩慢的踱了幾步，他俯視的水婧道：“你這算是在質問朕嗎？”
水婧也站起身緩慢地擡起頭，因爲站在殿下仰視的緣故，晏珏看上去無比威嚴冷酷，這樣的皇者霸氣，是以往十多年她都不曾見過的。
或者說，晏珏從不曾對她展露過。
水婧深吸口氣，“趙國意欲進攻的摺子早就遞到了你的御前，你爲什麼遲遲按兵不動！”
“誰給了你這麼大膽子，來質問朕。”交涉至此，晏珏本應大怒，但他又未怒，沒有笑容的臉陰沉可怖，顯得不可捉摸。
水婧皺了皺眉擱下茶盞，語氣裡已戴上了暗諷的意味：“臣妹自然不敢。”
“不敢！”晏珏冷嘲：“這天下有什麼事是你不敢的，忤逆朕意、私縱武將，甚至解散了‘隱翼’，仗着朕信任你，你便爲所欲爲，這三個月，你揹着朕做了多少事。”
“忤逆你！難道我該坐視不理，任由你殺盡功臣提攜小人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可是哥哥，我與你不同，我做不到那麼絕。”
“你既然不願助朕，就留在宮中，不要再去阻撓朕的事。”
“留下？”水婧似是覺得可笑：“皇兄，從前我以爲一切結束後，可以分享你的榮光，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你的天下從未成爲我的家。”她黛眉冷挑道：“若我執意要走，皇兄待如何？”
“那就休怪朕不客氣。”晏珏拍案：“來人！”內侍迅速鎖上了殿門，禁衛軍一擁而上，手中明晃晃的刀劍盡數對準站在殿下的水婧。
原來晏珏早有準備，原來曾經無言的信任，早已不知何時，便委頓在了帝王多疑的猜忌裡。
可笑……可笑她信誓旦旦許諾他人，到頭來連自身……都難保。
水婧蒼白的臉頰漠然無情，古井無波的眼眸中，卻隱隱有種孤絕的狠厲爆發出來，利刃自手中劃過，面無半分懼色，‘墨龍’出鞘殺氣盡放，方圓三尺之內寒意森森：“爾等欲留我，不妨先問問我手中神兵。”
話音入耳，如遇寒冰，金殿之上，晏珏有一瞬間被這樣的堅毅和決心震懾到。
十年來，水婧隨他四處征戰，無論多苦多難，分歧如何之大，她都從未用如此堅決的態度與他對峙。
如今她分明站在殿下，離他不過咫尺，卻顯得那麼陌生，那樣的殺氣凌然，令他心生忌憚。
說到底，這十年來，水婧不瞭解他，他又何時真正看透過水婧。
晏珏審視着水婧握劍緊繃的身影，水婧也決然的僵持着沒有退讓分毫，良久，他背過身去淡淡揮手道：“都退下！”
殿門重開，衛兵盡散。
水婧回眸，隔着玉殿金階，最後一次回望晏珏陌生而傲然的背影。
大殿上的那個人，是她的兄長，她的至親，也是這萬里山河的主人，晏氏天下唯一的主宰者！
她深深疑惑着，問出了迴盪心底很久的一句話：“哥哥，這些年你究竟把我看做什麼？你的妹妹？你的臣子？還是你征服天下……最稱心如意的一把刀！”
駿馬疾馳，一出浣陽，曠野寒風撲面而來，颳得水婧兩頰生痛。
行離了浣陽城很遠，她才勒馬回首張望。
茫茫原野上，鉛灰天幕下，淺褐色的城牆已遙在遠方。浣陽古道連接着京都繁華與邊塞荒涼，側身北望，憂思難定，唏噓萬端。
在那座熟悉的城裡，曾有她的父皇、母后，還有她心繫的兩個男子，一個是她的王兄，另一個，是她心愛的葉澤。
也許她真的無意冒犯了上蒼，命運就以這樣懲戒般的姿態狠狠教訓了她——至親決裂，愛人陌路。
三千紅塵路，時光短短長長，任她孑然一身乘風破浪，暗藏下喁喁艱辛，不知何時才能撣落滿袖風塵。
收斂好散亂的心緒，水婧策馬，星夜兼程直奔夜城而去。
＊＊＊＊＊＊
浣陽城三月初一，較往年異常寒冷，至中旬竟細細碎碎的飄了一夜小雪。
第二日黎明，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也隨着八百里加急的馬蹄聲傳到了京師：“夜城被圍，烈雲王被困城中。”
皇城內，早早便響起邊關告急的鼓聲，還未到上朝的時刻，羣臣已聚在殿中三五一羣的商討了許久。
內侍一聲高宣“皇上駕到——”
“萬歲——”的叩拜聲後，殿上詭異的恢復了寂靜。
邊關急報已上達聖聽、擺在御案前，晏珏冷冷的俯視羣臣，羣臣靜靜等待着聖諭。君臣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如何抉擇，還需一位投石問路人。
“望陛下即刻下旨，着滇城、歸雲城、路州、程州、灃州五州出兵救援夜城。”無聲的大殿上，居於羣臣之首的羅鴻持笏出列，別人等得，他卻不能等。依他的心計怎能看不穿旁人的意圖，只是與心上人的安危相比，仕途又算得了什麼呢？
“丞相素來沉穩，今日不免急躁了些。”晏珏來了興致，難得遇到老奸巨猾的羅鴻慌亂的時候。
羣臣皆會察言觀色，日前晏珏與水婧決裂已不脛而走，但水婧乃是晏珏的一母胞妹，王者心中的手足之情有多深，實在難以估量。
情形不明之下，也只得默不作聲揣度聖意。
“公主在夜城，求陛下救她。”事到如今，羅鴻只得放低姿態婉言哀求。
白玉丹墀上，晏珏明黃的身影有剎那的僵滯，“小玥真的到了夜城？”他遮蔽在冕旒後的龍顏喜怒難測，殿中一片寂靜中，帝王緩聲道：“援軍已於三日前啓程，丞相多慮了。”
羅鴻急前一步：“陛下，夜城之危已刻不容緩，然援軍自北方南下，至少也需十日纔可抵達夜城，兵貴神速，五州回援纔是上策，望陛下三思啊！”
“趙君詭計多端，熟知用的不是聲東擊西之策，何況城中還有云將軍坐鎮，‘楚顏’公主出謀。”
終於要捨棄小婧了嗎！
帝王的猜疑終於勝過手足親情了嗎！
羅鴻側目縱觀羣臣，只望他們能陳情利害，助他一臂之力勸阻晏珏，然而對上他目光的人都心虛膽怯的慌忙避開。看到楚逸時，兩人對視了片刻，楚逸也淡淡垂下了眼眸。
晏珏見羣臣迫於龍威，屏息垂眸不敢再生異議，他滿意一笑拍案定音，“好了，夜城之事朕意已決。”繼而問道：“衆卿還有何事奏！”
“陛下。”羅鴻雙膝跪地，取出丞相寶印“銀印龜鈕”舉過頭頂：“臣自認領兵打仗尚有鈍能，治國□□卻纔德多有不足，望陛下收回丞相之職，準臣隨軍出征，此戰後臣願布衣還鄉。”
爲相兩年，他素以清雋溫雅之態深入人心，這一回卻決心堅定，犀芒盡顯。
“羅相……”階下楚逸錯愕，欲上前勸阻羅鴻，只是看到帝王的神情，又盡數哽在了喉中。
晏珏再三權衡，羅鴻乃□□奇才，而水婧則是壓制他的棋子，千里之馬固然難遇難求，但若脫繮而馳，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晏珏笑道：“我朝有今日之盛，羅卿功不可沒，卿如今既無心仕途，朕雖萬般痛惜，卻也不願易卿之志，也罷，這相印朕權且收回，他日待卿歸來，這相位，朕還爲你留着！”
“謝陛下成全！”羅鴻感激一笑，在百官揣度、驚疑的眼神中，兩袖清風、坦坦蕩蕩的走出了金殿。在經過默不作聲的楚逸身邊時，他步履稍緩，帶着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瞥了一眼。
楚逸眼觀鼻鼻觀心，只用餘光看到了羅鴻退出大殿時灑脫的背影。
入仕爲官以來，他一直以羅鴻爲標榜，微妙的嫉妒着，又心悅誠服的折服，他從未覺得自己的才學會不及羅鴻，但這一刻，他忽然有了種錯覺，也許自己窮其一生，都不可能超越這個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