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谷上, 乃是天峰山南坡。
清晨,經過了一夜突圍奮戰後,五千新兵僅餘下了不到兩千人。
此刻, 這兩千人正在羅鴻的率領下勉力奔逃, 騎兵的馬蹄聲與步兵的腳步聲凌亂不一, 但無一不透漏着連夜不休後的遲緩和疲憊。
行上一處陡坡, 羅鴻粗略勘察了下四周的地形, 而後打了個手勢道:“原地休息!”又點了幾個將官前去偵察放哨
兩千人休息了莫約半個時辰,剛恢復出些體力,一名將官便驚惶地向羅鴻奔來, 顧不得跪拜大聲道:“將軍!赫竹軒追上來了!”
沒有太多驚慌,羅鴻佇立坡頂反身立馬, 看着不遠處黑壓壓的追兵, 拔劍高喊:“大軍聽令, 陣隊不改,變尾爲首, 隨我殺敵,衝啊!”
兩千人馬調頭俯衝而下,士氣之強,衝力之大,頓時將行至坡下的赫竹軒追兵打了個措手不及。
羅鴻也並不戀戰, 嚐到甜頭就立刻下令撤退, 趁着對方陣型大亂未定, 率軍拼力前行, 來回間又將兩軍的距離拉開了不少。
赫竹軒額角青筋盡爆, 目睹大軍傷亡在先,又眼睜睜的看着羅鴻遁逃在後, 氣急之下惡狠狠地道:“追,生擒羅鴻者賞金萬兩!
這時,卻聽一旁打馬匆匆趕來的付文稟報道:“長使,山麓處發現了四個人的蹤跡。”
赫竹軒正在氣頭上,登時將付文做了出氣筒,嚴厲鄙夷的喝到:“少說廢話!”一夾馬腹正要走,卻被付文堅決的捉住了繮繩。
不等赫竹軒開罵,付文急忙闡述:“經屬下辨認,這四人乃是晏珏、水婧、雲鋒和徐景林。”他像是被責罵的怕了,垂着眼眸不敢正視赫竹軒,但語氣十分篤定。
赫竹軒停了停,稍微緩和了語氣問,“你確定沒有看錯。”這等陣容實在震撼,幾乎是晏珏大軍的首腦齊聚,若是一舉殲滅了這幾個人,晏珏大軍羣龍無首,半壁江山豈不唾手可得。
付文低着頭依舊認真的道:“屬下沒有看錯!”
赫竹軒半信半疑,他到底爲人謹慎,又點了兩個老成穩重的將領吩咐道:“你們再去辨認一次。”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派出的兩人便面露喜色的回來了,口徑一致的道“屬下沒見過水婧公主,但其餘三人確實是珏王和雲、徐兩位將軍。”
赫竹軒大喜,“可驚動了他們?”
“未曾!”
“好!”赫竹軒振臂一呼,“傳令大軍,停止追擊羅鴻殘部,立刻跟隨李、林兩位將軍前往山麓捉拿四人!”
“赫長使竟將這擒王首功給了自己!”被赫竹軒點名的李、林二將滿心歡喜,重重答了聲“是!”
付文被得意忘形的衆人遺忘在身後,他沉默半晌,一言不發的跟上了大軍。
“公主,有把握嗎?”生平頭一次參與這樣一場豪賭,徐景林緊張的連聲音都在發顫。
水婧的眼睫上沾了些晨露,眸子看起來溼漉漉的,她道:“天峰山可是‘隱翼’的老巢,思思已經帶人,連夜佈置好了一切。”
雲鋒也跟着點頭:“思思姑娘素來做事穩妥,景林,你就放心吧。”
晏珏依舊閉目養神,面上無一絲情緒外泄。
忽然,停憩在樹梢上鳥羣嘩啦啦的飛了起來,大地隱約有了一絲輕顫,水婧當即趴在地上聆聽了片刻,然後拎起“墨龍”招呼幾人道:“快上馬!”
四人在前方拼命的逃,赫竹軒領着三萬人在後窮追不捨,就這樣一逃一追,幾個時辰後,四人竟被堵在了一處斷崖上。
“投降吧,你們無路可退了。”直到現在,赫竹軒仍是滿腹疑惑,這四人莫非得了失心瘋,如若不然,怎會無端前來自尋死路。
身前是萬丈險境,身後是三萬敵軍,四人相互對視一番,輕輕點頭,同時棄馬縱身跳下了懸崖。
跳崖了!
晏珏和水婧,他們居然跳崖了!
赫竹軒驚得目瞪口呆,這山崖足有百丈來高,任你輕功絕頂也非死即殘!
山頂上,數萬人不明所以的注視着呆立崖邊的赫竹軒,只見他震驚片刻,也跟着跳了下去。
“赫長使!”付文緊張的高呼一聲,也跳了下去。
見鬼了!
目睹這詭異場景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般六神無主的傻在原地。
懵了很久,部分回過神的人才意識到,要出大事了!
一定是山頂比崖下更危險,這些智計一流的大人物纔會選擇跳崖!
轟隆!一陣山搖地動!土塊崩裂,岩石傾塌,三萬人腳下一空,竟是伸出山體的懸崖,發生了坍塌!
“快跑啊——”士兵們丟盔棄甲,擁擠推搡着撤離。
轟隆隆!又是幾聲爆破!山崖整個與山體斷裂開來!
頓時,崖上的人馬如下餃子一般一羣接一羣的掉了下去,百丈懸崖,土石齊落,哪還有生還的可能。
無涯谷中,平安落地的赫竹軒正穿梭在密林中,尋找着四人的蹤跡。
方纔,他鬼使神差的跟隨他們自崖上跳下,果然不出意料,就在距離地面不足十丈處被一張柔韌的網接住,而後他施展輕功,輕而易舉便落在了崖下。
不出片刻,付文也跟了下來,赫竹軒素來看不上付文,對他不理不睬,徑自提了劍繼續追拿晏珏、水婧幾人。
此刻,赫竹軒距離落地處已追出了很遠。
忽然,山上響起一聲震天的爆炸聲,那聲音恐怖的令他熟悉,難道是水宇天閣的□□!
他心道一聲“不好”連忙回首仰望,正瞥見山崖坍塌,萬人齊落的場面,他怔怔看着,只覺得腿腳一軟,失了魂般跪在了地上。
“很吃驚嗎?”水婧清美的面容沐浴了山間霧水,更顯得嬌豔動人,她道:“‘隱翼’在天峰山經營了多年,對山中的溝溝壑壑早已瞭如指掌,無涯谷下有個巖洞,直通上面的山崖,昨夜我已派人往洞裡塞了足量的火藥。”
“閣主說的沒錯,你果然是‘芙蓉面,修羅心’!”赫竹軒拄着劍站起身,冷冷的看着水婧問道:“如果我沒有跟着你一起跳下來,你是不是打算連我也一併炸死?”
“我瞭解你,我知道你一定會跟下來!”
“如果我沒有呢?”
“水宇生天閣,四海求若渴,試問英雄路,血骨沒行車!”似乎覺得赫竹軒說的話太過囉嗦可笑,水婧不屑的“哼”了一聲道,“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戰場!你我身爲水宇天閣長使,到這裡是來攻城略地、打仗殺人的,你以爲你是來做什麼的,來舞風弄月,你儂我儂的嗎?”
“你說的對!水婧!我心腸的確沒有你狠,所以落敗也是命中註定的事!”赫竹軒拄着劍走的搖搖晃晃,他背對着水婧道:“恭喜你,贏得了天下!”
對着昔日情同手足的師兄,說出這樣一番狠毒絕情的話,水婧心裡到底也十分不忍,她柔緩了語氣勸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回去,晏璃註定要敗,你這樣回去,也是白白被遷怒受處置。”
赫竹軒聞言回過頭來,山風鼓起他寬大的衣袖,青天在他身後似他坦蕩的影。
他目光對準水婧,姿態疏狂,面露譏誚,“你把我赫竹軒當什麼?敗兵棄友的小人嗎!晏璃是我此生摯友,我若不回去,他如何向那死去三萬人的家眷交代!所以,就算是回去受死,我也認了!”他說的雲淡風輕,彷彿只是舉身去赴一場故友的酒宴。
歷經這麼多年的戰亂血雨,任旁人如何塵霜覆面,他卻仍是當年那個光風霽月的人物,水宇天閣風姿絕世的第一長使。
他的生命永遠沐浴陽光,沒有一絲的陰霾晦暗。
水婧不由自主的就垂下頭,眸底有了幾許唏噓,赫竹軒的坦蕩讓她慚愧,慚愧到無言以對。
這些年,見慣了貪生怕死、賣主求榮的小人,到最後,連她都覺得人性無常、背叛拋棄,都是無可厚非的事。
可赫竹軒就當着她的面,說出了這樣一番感人的話。
晏璃有了赫竹軒這位摯友……應是此生無憾了。
可是她呢?她又有誰能一心一意的託付呢?
赫竹軒離去後,又過了很久很久,水婧仍睜大眼睛,努力的仰視着天空。
太孤單、太寂寞,太怕脆弱。
怕一流淚,就再沒有勇氣擔起這家國天下,擔起這……風雨江山。
七月,京都浣陽外的最後一道屏障——兆城,也屈服在晏珏的鐵蹄之下。
拿下兆城後,晏珏不再親自上陣,他派出了一位年輕的將領楚逸,刻意放慢了攻略的步伐。
自從楚逸入伍,思思暗地裡總拿捏着一股看護犢子的勁兒,這一回,她看出晏珏是有意磨鍊楚逸,日後恐要予以重用,也就瀟灑放手,不再幹涉了。
這幾年來,楚逸在羅鴻的教導下頗有長進,第一次領軍掛帥,他便不貪功不冒進,步步爲營穩紮穩打,很快就將浮躁慌亂的晏璃,逼退到了浣陽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