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潁州收到了歸雲城告急的信函。
赫竹軒深諳兵貴神速之道,幾乎目睹晏瓊落敗的第一時間,他便急發調令, 揮軍直奔歸雲城。
豈料水婧早有防備, 齊坤統兵, 以逸待勞, 五萬趙軍給了赫竹軒一個迎頭痛擊。然而赫竹軒並未就此敗走, 區區兩日,他便連調五城兵馬,十萬大軍再度向歸雲城進發。
晏珏聽到消息大吃一驚, 籌兵四萬,與徐景林馬不停蹄趕往歸雲城增援。
鎮守潁州的責任, 則留給了重傷在身的水婧, 一併留下的, 還有箭傷未愈的羅鴻,和心灰意冷的雲鋒。
就在晏珏離城的當夜, 蔚傾遠似乎也遇上了急事,連夜提出了辭行。
水婧沒有挽留,只是特意籌備了一番,親自出城相送。
又聞曠世箜篌古樂,說不驚訝是假的……
箜篌指法自前朝皓桀然之妻美人嶽盈死後, 已絕跡於世, 無人編曲又如何會有人彈唱?
“淚不盡, 夢猶香。
憶昔廣袖翩然恍。
清顏如水悲悵惘。
舉金樽, 醉風暢。
明月疏影映朱廊。
蒼顏若霜嘆流光。
雲兮, 雲兮。
空對月。
最是河漢難望。”
潁州城外,瀟然的箜篌樂伴着悠遠暗揚的聲音, 道不出的遼遠空曠,彷彿前朝往事又歷歷在目,箜篌聲聲,聲漸遠。
水婧綻顏輕笑:“蔚先生不僅身懷‘碧鳳’名劍,更有‘鳳首箜篌’相伴左右,宮廷秘史《月下雲端》竟是當作散曲來唱,昔年大漠初遇,晚輩眼拙,竟將您當作懸壺濟世的郎中。”
老人也笑了“大漠一別,再見時,小山雀已成了金鳳凰,看到你們,老朽才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實我早就認出您了,那日在烏水,您喬裝船家‘渡了我一程’,只是當時身份所迫,不敢相認。”不知什麼緣故,在老人慈祥的注視下,水婧總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就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老朽雖是個畫師,卻常年喜好在江上擺渡,說是位貨真價實的船家也未嘗不可。”老人朗聲坦言。
水婧被老人灑脫的心性感染,忽想起曾經葉澤,也是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她不禁感嘆道:“您是天下第一畫師’,卻閒散超脫,不入世、不釣譽。難怪葉大哥富可敵國,也總是一副疏狂磊落、與世無爭的性子。”
蔚傾遠看着水婧道:“丫頭,還在惦記葉小子,爲何不瞧瞧鴻兒如何。”
水婧眼睫輕垂,自嘲苦笑道:“您既知《月下雲端》,便應明白皇權懾人,趙君看中於我,普天皆知,誰敢同皇家搶人。”
《月下雲端》的故事,是一段情深緣淺的宮廷秘史,曲詞是由“白澤”丞相,水宇天閣前閣主赫離風所作,詞的來歷鮮少有人知道,更少有人知道,開國後,赫離風並未退隱,而是被擎帝強索,入了後宮。
擎帝貴爲九五至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赫離風明明心儀他人,卻敵不過帝王的權勢壓迫,只得隱姓埋名嫁與他爲後。
然而兩人婚後感情並不好,赫離風常藉口身兼水宇天閣閣主之職,一走就是大半年,擎帝駕崩後,她方纔徹底迴歸水宇天閣,暮年追憶往昔,作《月下雲端》。
水婧以此答覆蔚清遠,意在指明趙國君王權傾天下,她明明心屬葉澤,卻也不得不嫁趙瑕爲後。
月下雲端,月照雲,雲蔽月,當時明月照彩雲,最是世間相依相戀之物。
孰不知,明月是瑤臺仙品,彩雲卻是凡塵俗埃,隔着銀河萬里,相離相遙,又豈能相知相伴?
世人舉頭望月,只看到雲月高懸,實則,盈盈一水,脈脈無語……
老人默然,似無聲嘆息:“小婧,我能這樣喚你嗎?那日路途遇險,你曾說過‘不改本心’,我不想勸你什麼,只想同你說‘心是怎麼選的,以後的路就怎麼走’,即使前途莫測,亦要百折不撓、不改本心。”
月停過雲下一方,映盡了寒夜的瑟索風霜,一月的夜晚,很少有如此明朗的月色,許是上天也爲在這擾人的紅塵事難眠,繼而爲孤單人賞了些許光亮。
夜長催生愁腸,暢談中卻也散盡了迷茫,
水婧沉思許久才淺淺笑開:“每一次見到先生,都能解決我那麼多煩惱。”
老人道:“小婧睿智豁達,一點即透,老朽豈敢妄自居功。”他說着解下腰間的“碧鳳”寶劍“你曾有言:‘故劍成雙’,老朽也老了,這名劍‘碧鳳’總不能帶到土裡,就贈與你吧。”
水婧驚訝的連連婉拒:“不,先生這禮太重了,晚輩受不起。”
老者笑道:“那你就代老朽將‘碧鳳’寶劍交給鴻兒,他承了老朽的衣鉢,老朽還從未傳過他什麼寶貝,何況隔了五十多年,也該‘故劍成雙’了。”他放下劍站起身,懷抱‘鳳首箜篌’道:“這一次得了你的信,老朽在潁州城中也逗留的夠久了,該去別處走走了,丫頭,世事聚散無常,你也不必太執於一處。”
水婧起身相送,末了又想起幾年前,赫離風臨終前交代的玉佩之事,只是那玉佩貴重,被她放在了孟州別院並未帶着,她忍不住好奇的向蔚傾遠問了一句:“先生可是認得我水宇天閣前閣主赫離風。”
老人腳步暫緩,回身道:“前閣主?”
“不錯,水宇天閣第二十三代閣主赫離風,已於盛陽二十一年仙逝了。”
“原來,她早已不在人世。”老人轉身繼續前行,聲音隔着夜色遙遙傳來:“蔚傾遠與赫離風,從未相識。”
羅鴻正散漫的踱着步子,手裡隨意翻讀着一本醫術,
“羅將軍!”窗外,美人芙蓉面淺笑盈盈。
羅鴻捧着書擡頭,勾人的眼眸輕迷一瞬,方纔笑道,“嗯?小婧!這麼冷的天,你重傷在身,亂跑什麼?”
水婧無所謂的笑笑,抱着“碧鳳”劍左手一支窗櫺,輕輕跳進了屋子裡。
羅鴻放下手中的醫書,將桌上凌亂的藥方簡單整理了一下,這一年多來,從雲鋒受傷到水婧調理身體,所有藥方皆出自羅鴻之手。他師從蔚傾遠,不僅領兵佈陣出神入化,連帶醫術也十分高明。
整理妥當後,羅鴻示意水婧坐下,問道:“小婧,有事嗎?”
“喏,‘碧鳳’名劍,你師父託我交給你的。”她撓着桌角不解的問,“你爲什麼,那麼不願見你師傅啊?”蔚傾遠在的時日,羅鴻藉口箭傷未愈,整日閉門不出,連送行亦不露面。
“我和師傅之間的事……殿下不懂。”羅鴻接過寶劍不置可否的笑笑,並不打算解釋。
看他不甚明瞭的態度,水婧不得不萬分認真的又問了一遍:“到底出了什麼事?”
惦記着水婧的傷,羅鴻掩住窗子,避開寒風道:“我爲什麼一定要見他呢?”
水婧笑言:“他是你師父啊,俗話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你跟了他十年,還鬧什麼彆扭?”
“也許師傅當年,根本不願收我爲徒。”羅鴻眼中的眸光閃爍不定:“雖然師傅一直沒有說出來,可從小我就看得出,他對我,總有些莫明的厭惡。”他有些不甘的道,“葉師兄只在他身邊待了三年,他待葉師兄親厚如子,我陪了他十年,他對我,卻一直冷若冰霜。”
“赫離風閣主是我的親祖母,可她待我也刻薄的緊,後來我武功大成後,索性犯上奪了她一身內力。”水婧攤攤手,不甚在意,“其實我知道原因,閣主當年並不願嫁給擎帝,可擎帝強迫了她,對天下宣稱赫離風歸隱,實則將她軟禁宮中成了親。但這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了,又不是我的錯,她既然遷怒於我,我也不會對她留情。”
羅鴻望着水婧淡笑如水,修長的手指撩起她耳際的碎髮道:“你這個不吃虧、不委屈自己的性子,我喜歡。可惜我打不過師傅,不然……也一定不給他好果子吃!”
“對了,思思和那個叫楚逸的小子怎麼樣了?”打敗朔流光後,思思和楚逸也一併獲救。這一戰,思思立下大功,從前到後,她將晏珏和水婧的計劃完成的天衣無縫。
不過楚逸,卻是個被無辜捲入的不知情者。這少年,原是“隱翼”中爲葉澤產子時難產死去的壇主——楚玫的弟弟。
這姐弟二人自小失了雙親,被葉澤所救,身爲姐姐的楚玫因仰慕葉澤,入“隱翼”作了密探。楚逸卻是個清白的讀書人,雖有些武藝傍身,但對的“隱翼”所有行蹤一無所知。
楚玫死後,他一直由思思照應,這一次,被思思使計矇騙,誤以爲幾年前姐姐的死,是因水婧嫉妒所致。利用他報仇心切的真情流露,思思順利完成了計劃中困難的一環,連朔流光亦受其矇騙,深信不疑。
“思思她……最近一直在照顧雲將軍。至於楚逸嘛……”說起這些人,羅鴻表情有些怪異。
“思思和雲鋒?”水婧語笑嫣然,“當年出使趙國時,他們二人便相識了,若真能在一起,英雄美人,也算一段佳話。”她目光燦燦接着道:“楚逸那小子心志堅定,行事果敢,看得出是個好苗子。”
羅鴻拿出一張宣紙遞給水婧,“你看了,就笑不出來了。”
水婧垂眸一讀,竟是一闕《蘇幕遮》。
——觀珏王營中上下,有感於此。
白羽扇,青綸綢,竹廬梅帳,布衣鴻儒築。玉勒雕鞍頻頻顧,傾亂多少,故國阡陌處。
黯然路,憑欄訴,江山無憂,任飄零別去。古今閒愁都幾許,一肩不盡,滿襟泣血緒。
“這小子好大的膽子!”揉碎了手中的宣紙,水婧忿忿的像只炸了毛的貓。
這首《蘇幕遮》借古諷今,分明是譏諷水婧效仿諸葛,勞碌多事活不長,詞的大意道:
白色的羽扇,青色的綸綢,草竹茅廬,梅帳清雅,是南陽諸葛這樣的博學大儒未出山前的住所。亂世明主劉備的車駕屢次到達,方纔請動他出山,自此之後,三顧茅廬成了後世無數民間名士追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諸葛雖有享有此等殊遇,最終卻落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亂世的江山仍舊飄零無定,戰火連連,古今的惆悵事實在太多,若想像諸葛一肩擔盡天下事,不是勞碌自尋短命嗎?
這詞明着在說,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管的太多,他一死,蜀國再無英才。暗諷的卻是水婧,說她不知調遣手下,事事親力親爲,東奔西跑到處救急,遲早是個短命的下場。
順道還調侃了一番晏珏,批他沒有劉備那樣求才的態度,譏笑天下文人不做學問,望眼欲穿的就爲盼入朝做官。
這一首詞,洋洋灑灑的下來,得罪了晏珏,罵了水婧,把在朝的將軍們也笑話了個遍,還將天下文人貶的一文不值,可謂是大膽至極,狂妄至極!
水婧越想越來氣,跺腳道:“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
羅鴻忙笑嘻嘻的攬住她安撫道:“小殿下,息怒息怒,我們現在可還有更重要的事。”
水婧鼓着腮幫想了想,不情不願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