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測

莫子衿手上的果子落地時,我正在給大師兄磕頭,這一拜算是還了師父這麼多年的恩情,也是和崑崙做個了斷。待我再起身時,世間便再沒有什麼崑崙門的道長青蘇了。

大師兄走了,這一別,應當是不會再見了。

我還是會記得,那個總是一臉溫柔叫我小師妹的人。

莫子衿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我猜他是全知道了,不過我已做好了他會知曉的準備,畢竟我這白髮和皺紋,過幾日是再也遮不住了。

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而已,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不會功法往後會不會讓別人欺負了去?

當初他說要報仇要名揚天下,我倒是希望他能安安穩穩地過這一生,江湖上刀頭舐血的日子不適合他。

莫騫程不就是這麼死的嗎。

自那以後的好幾日,莫子衿與我的話甚少,我不知他是因着我騙他,還是捨不得我呢。

不過自他知曉那些事後,我便再也不用費心去遮掩了,不過是十日的功夫,我的頭髮便已全白了,臉也像是枯樹皮一般。

這下換莫子衿來照顧我了,他望着我這張醜臉,好幾次要哭出聲來,我反倒來安慰他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世間無論是誰都要經歷的,沒什麼好怕的,叫他釋懷。

我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只是發覺他愈發陰鬱,每日早起出門,帶着一身的傷回來,我問他也不回答。

我再也沒有吃過他給我摘的果子,也不能再吃了,我的牙齒開始脫落,後來是頭髮,再後來是指甲。

從前我是極愛照鏡子的,茅屋裡沒有鏡子便用清水來代替,自從我的白髮遮不住以後,我每日便只照一次,爲的是看看我這模樣會不會嚇着他,若是太過可怖,我便拿紗布遮着臉。

或許,莫子衿也是因着這個纔不願與我多說吧。

有時我瞧着水裡頭那張臉,忽然就釋懷了,當初的一切流言蜚語皆因這張臉而起,如今也算是不攻自破了。

最後一日,莫子衿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守在我牀前,這些日子我發現他臉上的線條愈發硬朗,倒是成熟了不少,他的嘴角還有前些日子添的新傷,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的,我再也沒有力氣去和他鬥嘴,只能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望着他。

莫子衿真的很像他爹,一樣秀氣的臉龐,眼裡仿若萬千繁星。

我記得,初見莫騫程時,他也是帶着一身的傷,他望向我時,我便醉了。

冬去春來,世間萬物開始新的生長,青蘇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的,她最喜歡春天,春花燦爛,陽光明媚,卻再也見不到了。

青蘇在人界身死,我在人界的劫本該結束的,誰知中間出了差錯,那莫子衿居然逆天改命強留了青蘇的精魂導致我滯留人界,連帶着之前的記憶也被洗得一乾二淨。

阿姐擔心我,在冥界等了十日也不見我回來,便親自去了幽冥司找冽巖,冽巖此時正站在輪迴盤前,目不轉睛地望着裡頭所發生的一切。

“幽冥司主,十日之期已到,靈渠何時纔會歸來?”莫瑤見他望的出神,便出聲喚他。

冽巖此時沒了平常嬉笑的樣子,依着禮給冥尊作了揖,道:“冥尊恕罪,歷劫之事恐生了變數,靈渠……須得在人界多待幾日。”

變數……輪迴盤所生劫數千萬年來從未有變,怎的偏偏到了靈渠這生了變數?而八界早有定約,無論是誰都不能擅自修改或干涉他人命格,否則就是有違天道,後果不堪設想。 ωωω _Tтkд n _¢ 〇

如此就算是莫瑤知曉了,也不能插手將靈渠帶回來。

她深嘆了一口氣,就算是一界之主,就算有一身通天的本事,也無法違逆天道。因爲她身上負着的,從來都不只一個靈渠而已,還有千千萬萬冥界的生靈。

“如此這般,靈渠如今又歷的是什麼劫難?”莫瑤往輪迴盤一望,只發現上面顯現出一個小女孩來,完全不是靈渠的模樣。

那孩子約莫七八歲,扎兩個小髻,正熟睡着,一旁還坐着一位白衣少年,那少年雙眉緊皺,周身有黑氣繞體,看來是犯了不小的罪過纔有如此模樣。

“此時靈渠在人界的精魂被這少年鎖在這孩童的軀殼中,除非這少年身死,否則……靈渠便要滯留在人界,不入輪迴,不問生滅。”冽巖解釋道。

他也是隻比莫瑤早一步知道這情境,先不論他與靈渠的交情,便是這輪迴盤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他也難辭其咎。

不入輪迴,不問生滅……這會比死更痛苦。永永遠遠地遊離在人界,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該去哪兒,觸不到任何生靈,亦不能同它們交談,偌大的世間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

說起來,這與我沒遇見阿姐之前也差不多。

那時候我也是孤孤單單地遊離在靈界,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又因着法術沒開竅時常被那些生靈欺負,直至遇上了阿姐,我這漫長而又苦澀的時光纔有了生命力。

阿姐是我的光。

可如今在人界的我精魂被鎖在一個小孩兒的身軀中,全部的記憶都來自於莫子衿——

我叫阿苗,這名字雖有些怪卻也是師父給我起的。

我師父叫莫子衿,自我有記憶以來他便時常坐在我牀前溫柔地注視着我,因着我天生身體就不好,師父說我是氣血兩虛纔要常年臥牀休息。

我師父是個好人,他每次爲我尋藥歸來皆帶着滿身的傷,可不知爲何卻總有人找他尋仇,一開始我以爲是師父的世仇,卻沒想到這每日來尋仇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而他們每每來此的說辭都是殺人償命。

殺什麼人償什麼命?我躺在牀上這樣想着,師父的功法很厲害也將我保護地很好,每次那些人來了沒打幾下便都沒了聲,我想大概是都被師父打跑了吧。

我是個奇怪的人,七歲之前的記憶我全然是沒印象,醒來之後第一眼見到的人便是師父了,他長得可真好看呀,一雙眼睛生的尤其好,就那麼靜靜地望着我,眼裡彷彿要流出淚來。

他大概是爲我醒了高興吧。我沒去問自己的身世,想着不給師父添麻煩,他每每見我精神好的時候便很高興,治傷的苦藥都能一飲而盡,我便總裝作精神很好的樣子讓師父開心。

對了,似乎師父也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回回見着他,身上都帶着傷,有一回他夜裡回來,我便聞到好大一股血腥味,只見師父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我趕緊裝睡,血腥味隨着他的腳步越來越近,果然是師父身上的味道。

而後我意識全無,只是第二日醒來時覺着身體彷彿充滿了精力似的,不過這樣的精力過幾日便會消耗殆盡。

說來也奇怪,每次師父來看過我之後,我的病都會好很多,有時我真懷疑師父纔是醫我的良藥。

不過師父很喜歡打架嗎?不然爲何身上那麼多傷?難不成師父是個絕世高手,而那些人只是想來找他切磋比武嗎?

躺在牀上的那些時光我便都在想這些,師父師父師父,我的腦海中便只有他一人了。

只是這樣的光景並未持續太久,一日像往常一樣又有人上門來,不過這次要安靜得多,沒人喊什麼殺人償命的話,我只大概聽到有人在說些什麼,其中一個應當是師父的聲音。

我本以爲此次也許不用動刀動槍的,結果沒過多久他們便又打起來,不過這次,師父很快就敗了。

我從裡屋看見師父單跪在地上,他死死扯住那人的衣角不讓他進來,我用盡全力從牀上爬起來,只是此時我的精力已所剩無幾。

我從牀上滾到了地上,手臂摔得生疼,師父還在拖住那人,可奈何他傷的太重,已沒有力氣再拖了。

師父似乎是暈了過去,只是在他閉眼的一瞬間我的靈識似乎也在發生變化,那人沒了阻攔便快步走進來,他擡起手向我重重地劈去——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見了有些模糊的灰色道袍和拂塵。

——在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