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塵

——我這一生,撒謊騙過無數的人,卻唯獨對她心懷愧疚。

江湖人皆說莫覃蕭虎父無犬子,就算死了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照樣還是能替他長臉。而我,就是那個次子。

我是莫騫程,天心門的少主,武林第一莫覃蕭的兒子。不,準確地來說,應當是私生子。

爹疼愛大哥多過我,大娘和小娘也是,也許從那個時候我就該意識到,我從來都不屬於這個家,畢竟我只是一個青樓女子所生,還是我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種下的種。

我娘當年也和江湖中所有的女子一樣仰慕我爹,爲了接近他不惜自降身價落入風塵,終於在一次夜宴上將他灌醉拐入溫柔鄉。

第二日我爹清醒後也懊悔不已,但礙於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好先好言好語地哄騙我娘,想着青樓女子怎會輕易就懷上孩子,於是他只給我娘留下了一句“等我回來”便匆忙離去。

我娘沒等到他,卻等來了他派來的殺手,好在我娘也是江湖中人,對付幾個殺手還是綽綽有餘,不過她那時早已發現懷了我,於是沒用全力被那些人打傷。

那時她不知這些人是誰派來的,於是連夜去天心門找我爹,誰知竟被拒之門外,

她又悲又憤便直接翻過庭院找我爹,我爹當夜正宿在大娘房裡,他二人交談出聲之時便被我娘尋到,她不顧後果闖進屋內,那二人皆是大驚,一時間竟無人開口說話,是我娘先把懷有身孕的事說了出來,當即大娘的臉色就十分難看。

有一個二孃還不夠,如今卻又來了一個女子,她自然是不歡喜的。

我爹也尚未回過神來,沒曾想就那麼一夜竟欠下了這等風流債,派出去的那些人如若得手,他便是親手殺了自己孩子的罪人。

此時人家懷着孩子找上門來,雖說已是夜裡,但天心門內始終人多眼雜,若一個不留神傳了出去,憑着他莫覃蕭在江湖的名號,不出一日便會鬧得滿城風雨,到時落得個負心漢的罵名,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恐會不保,於是只好先安撫我娘,哄她把孩子生下來再作打算。

就這樣,我娘一步步走近了她悲慘的結局。

十月懷胎之後我娘生下了我,不料產後照顧不當,我娘當即大出血而死,我就這樣,成了一個沒有孃的孩子。

因着我娘在天心門養胎之時也未曾吃過什麼好東西,於是我自出生起身體就差,自小便是藥罐裡泡大的,所幸照顧我的嬤嬤待我不錯,我爹和大娘小娘也懼着外邊那些風言風語沒怎麼爲難我,只是處處不待見我罷了。

而大哥則不同。

他是莫覃蕭光明正大的兒子,雖然不是大娘小娘所生,但因爲在我之前只有這一個孩子,因此他十分受寵愛,根本不是我這樣的私生子可以比的。

於是自我有意識以來我就知道,只要有大哥在一日,江湖便一日沒有我的位置,我要除掉他。

大哥及冠那年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爲妻,一年後便生下了一個男孩,爹還把天心門的大部分事務全權交由他打理,自己則慢慢淡出江湖。

而我,在天心門仍然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連一個普通的門徒也能對我蹬鼻子上臉,因爲他們知道,無論怎樣欺負我都不會受到責罰。

說起來大哥對我還算不錯,他不似其他人一般欺負我,也不似大娘小娘那般看輕我,彷彿我真當我是他兄弟一般。

不過我心裡清楚的很,他應當是和其他人一樣,內心裡覺得我就是個野種,不過是可憐我罷了。

於是我趁着大哥和嫂嫂出遊之時僱了殺手在路上截殺他們,事情很順利,殺手殺光了守衛,我趕到的時候只剩大哥在頑抗。

他的武功是爹親自教的,等閒殺手自然是近不了他的身,於是我蒙面裝成殺手趁他不備抓了嫂嫂以此爲要挾,那時子衿不過才十歲,見我架在他孃親脖子上那明晃晃的刀時立馬便哭了起來。

大哥很快便被抓住了,我親手殺了他和嫂嫂。

他大概到死都不知道是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對他痛下殺手。

大哥死了,我將那些殺手殺光然後把子衿打暈,當做是我救了他一般將他帶回天心門,爹看着我滿身的血帶着子衿回來,他張着嘴,喉嚨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知道他那一夜不好過,大娘小娘知道消息的時候哭地天昏地暗,爹一個人坐在大哥房裡,他抱着子衿,就那麼靜靜坐了一夜。

天心門上下大約只有我一人是高興的,大哥死了,我就是莫騫程唯一的兒子,沒有大哥這塊擋路石我很快就可以取代爹的位置,從此以後我便再也不會任人欺凌!

之後就按照我設想的一般,爹封鎖了大哥遇害的消息,失子之事一旦擴散難保他的地位不會有所動搖,對外只說是大哥和大嫂不願再問江湖事雙雙歸隱從此不問江湖事,而天心門則交由我這個次子來打理。

大哥死後爹和大娘二孃也一直在追查,只不過他們畢竟年事已高又飽受喪子之痛,這追查之事自然落到我的手裡。

結果可想而知,我將他們的視線引向江湖各大派,又從中作梗引得各大派互相殘殺,一時間江湖上腥風血雨,我則帶領天心門四處吞併門派,不過才兩年天心門已經成爲武林首屈一指的大門派,而我,也成爲了不少江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每日都有人找我報仇,我早已算到有這麼一日於是從不在衆人面前露面,那些人殺的不過都是我的替死鬼罷了。

直到那一日,她望着我,無比認真的說要保護我的那一日。

原本就是一個圈套,可最後不知是誰心甘情願地踏進去。

我從沒發現原來我的命也是有人珍惜的,從小到大除了照顧我的嬤嬤便極少有人關心我,也極少有人問我疼不疼,以至於後來面對她時我根本無法回答。

原來我也是會愧疚的。

殺了大哥面對子衿時我不會愧疚,吞併門派以致江湖大亂時我不會愧疚,就算用再殘忍的手段再狠辣的計謀我都不會有惻隱之心,可唯獨對她,我的心似乎也有感覺了,不再是麻木的。

原來這世間是極公平的,我做了那麼多惡事,也終究要有報應。

青蘇那一劍向我刺過來時我來不及躲避也不想躲避,或許受了這一劍就當是還了我這麼些日子我欠她的?我安慰自己,可是在看到她痛心欲絕的眼神時,我騙不了自己。

那日比武大會結束之後,我武功在葉清修之上的消息在江湖已人盡皆知,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是我在推波助瀾,我要成就大業,我不再是私生子,而是天心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一時間江湖各派皆歸順天心門,我也大有統一江湖之勢。

可我後悔了,從來都只有求我庇佑者,卻再也沒有人像她一般說要保護我了。

也許是報應,青蘇那一劍傷了我的根基,雖沒到要害卻也令我元氣大傷,原本我好生修養便能恢復,但那日我打傷葉清修,他便伺機報仇,還暗地裡集結我在江湖上的仇人。

不過短短几個月,天心門便受到重創,各大門派相繼向我宣戰,他們打着匡扶正義掃清魔教的旗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要說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大概就是青蘇了。

比武大會之後我便再沒見過她,她不會原諒我的我知道,可我只想在死之前再見她一面,看到她安好我便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我的請求,在我被崑崙的人趕下山後,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他問我,想不想再見青蘇一面,他可以幫我。

原本我是不信什麼鬼神之說的,但我一個將死之人,若是能完成這個心願看看她好不好,就算是隻能遠遠望上一眼我也願意。

那個聲音答應了我,忽然一陣風吹來我彷彿置身雲海,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崑崙大殿,青蘇坐在殿口的石階上,身邊坐着一位少年,他們相談甚歡顯得很親暱的樣子。

“你快要死了。”

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知道,可是她能活着就好了。

“若你不來見她,一月之後的圍攻你或許還有生機,爲了見她而改命,值得嗎?”

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我這一生壞事做盡,能因她而死也無憾了。

這是我欠她的。

一月之後各大派圍攻天心門,葉清修帶着閣中弟子闖入,我沒打算反抗,只是苦了子衿,當初我心軟留他一命不料今朝卻還是給他招來殺身之禍,於是我早已將他迷暈藏入暗格,希望他能躲過這次災禍。

葉清修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仇必報,他沒有將我一擊斃命而是在我身上開了幾個口子,再把我吊在主樓。

我知道他是要我難堪報當初之辱,我認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掙扎。

我被吊在上面,感覺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向下流失,隨後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直到我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的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眼前也出現了一個身影——

“往後有我保護你,你再也不會受傷。”

“我說,我會保護你,無論往後發生何事,我都會保護你。”

“這是我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