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我拖着一身的傷想要回崑崙門,但在山腳下便支持不住暈倒在地,我閉眼之前最後看見的還是那天碧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晴空正好,可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庚辰年十月初四天心門召集江湖人士開設比武大會,千葉閣閣主葉清修打傷同來比武的崑崙門道長青蘇,還大鬧比武大會以致多人受傷,好在天心門少主莫騫程及時出手制止葉清修才免得一場腥風血雨,此事過後江湖人皆稱讚莫騫程虎父無犬子,天心門在江湖中的勢力也越來越大。

是真心稱讚,還是害怕?人人都說江湖兒女重情義,遇事不還是欺弱怕強,如今天心門在江湖上一家獨大,從前罵莫騫程行事狠辣的人也都噤了聲,改口說他少年有成前途不可限量。

原來天真的一直都是我而已,也只有我而已。

我再次醒來是半月之後了,一睜眼我就看到了熟悉的擺設和熟悉的人,師兄師姐們皆圍在我周圍,見我醒了又驚又喜,一邊扶我起來一邊問我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傷還疼不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只知道醒過來的時候我全身沒一塊好肉,骨頭也像是散了之後重新被接上的一般,可我如今也顧不得這些疼了,我依舊記得莫騫程騙我的事。

師兄師姐們見我雙眼無神,問話也不回答,以爲我還未恢復便匆忙請了師父來,我從餘光瞥見了師父灰色的道袍,他看起來很疲憊似的,大抵也是因爲我。

看吧,我真失敗,不僅自己被騙,還要連累師父和師兄師姐們。

想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決了堤似的落下來,師父剛剛坐下還未來得及說句話便被我撲了個滿懷,我在師父懷裡哭了好一會兒,像個小孩兒似的還一直打嗝,師父輕撫我的後背,說:“還會哭就好,我們還以爲你被誰攝了魂去,你放心,師父一定會爲你報仇,把莫騫程抓回來跪在你面前磕頭認錯!”

“對!敢欺負我們小師妹,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好歹留口氣,得慢慢折磨他!”

“這樣,小師妹你說想怎麼折磨他,我們都給你辦妥了!”

“……”

一衆師兄師姐摩拳擦掌,似乎下一刻就要奔下山把莫騫程抓回來。

只是我知道他們不會,崑崙門不會因爲我這麼一個弟子而輕易與天心門結怨,就算他們平時再寵愛我再慣着我也不會,師父不會爲了我棄崑崙門百年的聲譽而不顧,何況現在江湖上的風向都偏向於天心門,若此時出手恐怕落不得什麼好處。

我哭也哭夠了,師父的衣袍也差不多被我的眼淚浸透,我帶着滿臉的淚痕對師父和師兄師姐說:“原是我不小心中了他的計,我認了,如今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關聯,讓我自己修養一段時日,我會好的。”

師父看着我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神情複雜。

師兄師姐們聽完我的話也都沉默不語,我將嘴角咧得更大,帶着這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對他們說:“我沒事的,你們就都先出去吧,我真的沒事。”

師兄師姐們還站着不肯走,師父看了看我,嘆了口氣,對師兄師姐們揮了揮袖子,示意他們離開,他們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是真的,沒事嗎?

我在山上待了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怎麼就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呢?因爲我自己涉世未深?還是因爲莫騫程心思太重將我騙的團團轉?

其實一開始我是有過懷疑的,他對我太熟悉了,知道我心軟知道我孤獨知道我喜歡熱鬧,他一開始就是帶着目的來接近我的,我怎麼會沒有察覺呢?

也許是有的,可是我騙自己是我想多了,是我貪心了,我貪戀他帶給我的感覺,以至於心甘情願地踏進他給我設下的陷阱,如今落得個遍體鱗傷的後果又怨的了誰呢?

可我還是恨他,卻也怪我自己,我太傻了,以爲在這世上真有那麼一個人,會陪我哭陪我笑,陪我度過一切孤獨的時光,也許是有的吧?只是那個人永遠不會是莫騫程。

也不會是孟千塵。

我在山上修養了十幾日,師兄師姐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那個人和相關的事,偶有下山也是給我帶些小玩意兒或者有趣的消息,譬如哪家的公子去青樓被同在青樓的他爹撞見了,倆人喜歡的還是同一個女子,又譬如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北俠客相約打架,一來二去居然看對了眼相約一起共度餘生的時候卻發現兩人居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弟。

如此總歸都是些荒唐的消息,我也不知是真事還是他們編出來逗我開心的,但總歸不能拂了師兄師姐們的面子,也是不想讓他們擔心,於是我每每也總會給出些積極的反應,不是真心的就是了。

就這樣又過了半月有餘,有一回我坐在大殿門口的石階上發呆,大師兄走到我身旁坐下,我以爲他要講些趣事來逗我開心,便提前想好了迴應,沒想到他只是坐在我身旁,許久不語,我有些奇怪,偏頭去看他,大師兄還是那副沉穩的樣子,除了我醒來那日他有些失態以外,我在山上待着這數年,他一直都十分穩重,連講一些趣事的時候也都是一副正經的模樣。

“小師妹,你今日要做什麼?”良久,他終於開口。

要做什麼嗎?我不知道,我醒來這一月以爲自己可以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但是我錯了,我不可能再是從前的青蘇了,我每晚都會夢見莫騫程,他在夢裡是一副美好的模樣,我夢見他說騙我是不得已的,我信了。

可醒來之後也只剩下了我一個,做夢大概是這世間最殘忍的事之一,夢醒了,便什麼也沒有了。

也許我可以當做是做了一場噩夢?我這樣安慰自己,一場噩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想,我大概病的不輕。

我想了想,回答他:“看你們練功,然後回房看書,或者大師兄你有什麼有趣的事要與我說嗎?”我看着他,笑眼彎彎,眼神裡卻沒有一絲生氣。

大師兄聽完,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說:“我說不出你有什麼異樣,但大家都覺得……你變了,小師妹。”

我回山上這麼些天,大家最常做的事就是嘆氣,我知道這樣不好,於是努力做出開心的樣子,努力回到從前的狀態,可是,回不去了,無論我再怎麼努力,都還是有一些東西不一樣了。

秋往冬來,我回崑崙已半年了,冬日裡的崑崙甚是好看,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天地間都是一副白茫茫的模樣,沒有一絲雜質。我穿着一襲白衣走在後山的雪地裡,身後印出的腳印很快就被新下的雪覆蓋,看不出蹤跡,整個山林都被大雪覆蓋着,好像天地間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正閉着眼打算靜一靜心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了好似有人在低聲說話。

“江湖……如今是愈發不太平了……盛極一時居然也被仇家滅了門……”

“是啊,當初各大門派可都是……如今還不到一年就……”

“好在……早就不問江湖事……免不了捲進這場腥風血雨。”

“你說那莫騫程他……”

我豎耳聽了一會兒,因着離得遠所以聽得不是很清楚,可忽的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一驚,平靜了半年的心湖又再次泛起漣漪,我儘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聽他們說下去。

“噓!別說了,莫要讓小師妹聽了去!”

“是了……她該傷心了……”

可惜,我已然是知曉了。

我怕那二人走出來時看見我,於是尋了個稍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待那二人走出來我才發現原來是九師兄和十師兄,是了,他們前幾日被師傅派下山去採買物資,想必是那時聽來的消息。

莫騫程,莫騫程,已經結痂的傷口因爲這個名字而裂開,從那裡流出汩汩的鮮血,鮮豔而滾燙,和這雪白的天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