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眼睛睜開了,那一眼滿滿的紅血絲,驟然離近了看見,讓我胸口跟着滯悶不已。
他看上去很累很累,眼皮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能撐住,不閉上。
我仔細看看井錚躺着的病牀,原來是那種能摺疊的行軍牀,牀實在是有些矮,我不想離他太遠距離說話,就半蹲了下來,手很自然的伸出去,輕輕覆在了井錚扎着針頭的手背上。
“別蹲着,腳上的傷……”井錚用一種我許久未見過的安靜眼神看着我,開口和我低聲說話。
我搖搖頭,努力剋制住想哭的勁頭,“沒事,我自己知道注意,你別操心了……感覺怎麼樣了。”
井錚的手指輕輕動了兩下,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問我:“剛纔哭什麼?”
他不提哭字還好,這麼一提,我一下子就忍不下去了,眼淚順着眼角噼裡啪啦的往下流。
井錚嘴角一歪,收回了笑,“不許哭。”
我擡手使勁抹眼淚,“我沒想哭,是眼淚自己要流的,關我什麼事。”
井錚盯着我的眼睛,忽然就說:“那天在車……車外面,我過了,不該那麼對你……”
說完這句,我看見他忽然眉頭一蹙,臉上的表情也緊跟着扭曲起來,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眼睛也很快又閉上了。
我緊張的叫他名字,然後又大聲喊醫生。剛喊了一句,手腕就被井錚冰涼的手指給握住了。
我低下頭看,井錚半睜着眼睛衝我晃晃頭,可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眼神示意我,讓我不要喊醫生。
我明白他意思,一邊流眼淚,一邊衝着他點頭,“不喊醫生行嗎,你看起來可差勁了……”
差勁兩個字的音兒還沒落地,井錚的眼睛就忽然有了一絲亮光,睜得也比之前大了好多,他瞪着我,嘴裡擠出來幾個字,“我,差勁?”
我愣了一下,起初沒反應過來他幹嘛這麼反問我,對差勁兩個字有那麼敏感嗎,可很快……就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過去井錚跟我說過,說他最討厭被人說差勁,我還答應他自己絕對不會那麼說他。
可我卻忘記了。
“才五年,你就忘了……潘茴,那就忘得徹底點吧,好嗎。”井錚臉色漸漸緩了過來,可以語速很慢的和我繼續說話。
我想開口辯解,可是聽完井錚這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住了,我低頭瞪着他,“怎麼叫忘得徹底點兒,連你一起忘了?”
井錚很滿意的衝着我點點頭,嘴角咧了咧像是要笑,可最終還是沒笑出來,嘴脣緩慢的抿成了一條線。
這時候,他居然還想着讓我滾蛋,離他遠點。
“井錚,你是想跟那個舒醫生在一起了嗎?要是的話,你就點頭承認,我……”我說到這兒,嘴脣哆嗦起來,“我就滾蛋,說到做到。”
等了好久,我也沒見到井錚做出點頭的動作,心裡一下子就成冰點直接飆去了沸點,都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不喜歡她,對吧!”我興奮地有點過頭,拿手用力搖着井錚扎着吊針的手,他突然一咧嘴發出嘶的一聲,我才反應過來,心疼的趕緊放開手。
井錚看着我,“就那麼想跟我和好?”
我拼命點頭,生怕自己錯過這個機會,他會這麼問我,一定是個好兆頭。
“只能在姻緣山這地方和好……也願意?”
我聽得出,井錚用虛弱的聲音對我講出這些時,口氣是涼薄的,換個人聽了這話一定會覺得不真實,可我聽了,卻只覺得不能錯過機會。
“你是說,你只能在姻緣山,跟我在一起?”我怕自己理解有誤,趕緊用自己的話重複一遍,等着井錚的確認。
井錚這時卻避開了我的注視,我看着他疲憊而沉默的側臉,心狠狠的往下一沉,覺得他剛纔就是耍了我一把,根本不是認真的。
可我剛沮喪難過的垂下頭,就聽見井錚咳嗽幾聲後,跟我說:“那就,和好吧,只在姻緣山和好。”
我沒立馬擡起頭,心裡也沒興奮起來,因爲覺得自己這是幻覺,這話不是真實的。
可手腕再次被冰涼的手指握住,冰涼的指肚在我皮膚上按了按,井錚的說話聲再次響起,“不是幻覺,我說的是真的,大小姐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願意!”我衝口而出喊起來,隔壁病牀原本一直閉着眼睛的傷員,此刻一臉茫然的正看着我,被我的喊聲給弄醒了。
井錚嘴角久違的溫柔笑意,終於讓我相信自己不是產生了幻覺,他剛纔真的跟我說了,說了“和好吧。”
我擡起身子,趴在了他的枕頭邊上,嘴角咧着怎麼也合不上。
心裡冒出來一個很不厚道很不正確的念頭——我要感謝這場地震,不是突然而至的天災,我大概還不會有機會聽到井錚說這句和好吧。
我知道不該這麼想,可就是瘋狂的停不下來,我實在是高興地快要真的發瘋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
我被檢查井錚狀況的醫生和護士隔開站到一邊時,腦子還昏昏的沉浸在剛纔驟然的幸福裡,還有點懷疑呢。
可是透過人縫兒,偶然間撞上井錚緊緊盯着我的那道目光後,我纔再次確信他真的是答應跟我和好了,不是幻覺。
他現在看我的眼神,完全換了,換回到了……我曾經以爲會一生一世獨佔的那一種。
不知道井錚和醫生說了什麼,我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裡都沒聽到,直到醫生朝我看過來,我才猛地反應過來。
醫生朝我走過來,看着我的腳,問我傷口感覺怎麼樣,然後讓我坐下,給我檢查起來。
我聽話的配合,眼神抽空朝井錚看,一定是他跟醫生說我腳上受傷了,醫生纔過來的,他又開始心疼我啦。
幸福感大概是一劑很好的麻醉劑,我此刻居然一點不覺得腳上的縫合傷口像之前那麼疼了,簡直覺得自己壓根就沒受過傷。
哪兒哪兒,都好好的呢。
等醫生跟我說完要注意傷口不能沾水,還讓我儘快離開震區休息離開後,我和井錚四目相對,好久誰都不說話,只是安靜踏實的就這麼彼此看着。
我聽見醫生說井錚的情況了,他是疲勞過度,休息好就沒事了。
一個很邪惡很邪惡的念頭在我心頭開始冒着泡兒,一路往上竄……我自己想着想着,居然噗呲一聲笑出來。
井錚納悶的瞪我,“給我過來。”
我慢吞吞朝他走過去,在病牀邊上半蹲下來了,還笑得停不下來。
“笑什麼呢,就因爲我答應跟你和好啦?”井錚說話的聲音比之前好了許多。
我看着他,小心的握上他的手,使勁搖搖頭。
井錚皺眉,不解的看着我也不再問,等我自己老實交代。
“我是想啊,剛纔醫生說你沒什麼大事,休息好就沒事了……那我們和好了,總不能光動嘴說說吧,等這次救援任務結束了,你回姻緣山了,也休息好了……那我就,”
我說到一半,突然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其他傷者,然後轉頭衝着井錚壞笑,起身湊近他耳朵邊上,才壓低聲音繼續說,“我就,讓你嚐嚐我的真本事,一直都被你虐了,我都沒機會發揮……”
說完了,我沒聽見迴音,就趕緊離開一些去看井錚,這才發覺他一臉努力憋笑的怪表情,看起來就像個大男孩,眼神裡全是好奇和青澀。
我恍然一怔,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這些我喜歡的神色全部隱藏起來的,這麼久纔再次露出來。
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
良久,我才聽到井錚微弱的迴應,“好,我等着……你今天就回去,別讓我擔心,我也保證不讓你擔心,會好好的回去……給你發揮的機會。”
“好。”我很痛快的答應了。
其實我會這麼痛快答應離開,也不全是爲了讓井錚放心,我知道自己這樣留下來也幫不上救援什麼忙了,反而還會添麻煩,當然是儘快離開纔對。
新一天的太陽升起來時,我被護工小夥送上返回姻緣山的車,他還要繼續留下來,還要等待他喜歡的那個姑娘的消息。
我回到姻緣山的第九天,井錚他們的消防隊也從震區撤了下來。
消防車開進老城時,夜風清冽,半個月亮皎潔寧靜的掛在半空,我心裡卻掛着一輪圓月,覺得這是個團圓的好日子。
井錚在消防車開到駐地門口時,自己從車裡探頭出來看着我,衝着我喊,“回我家等着去!”
喊完了,手上銀光一閃,朝着我扔出來一件東西。
我趕緊接住,是一串鑰匙。
周圍響起不大不小的起鬨聲,我看見好多張衝着我笑的疲憊面孔,居然難得的臉紅起來,看這架勢,難道整個消防隊都已經知道我和井錚的事了?
他什麼時候這麼高調了……不過,我喜歡。
我捏緊鑰匙舉起來,衝着消防車上的井錚,用力晃,“知道啦,有好吃的等着你呢。”
周圍再次響起爆笑聲,完全掩飾不住地那種。
我納悶的看着井錚,看他也笑得有些邪惡,才突然頓悟。
可是不等我解釋或者再有別的反應,消防車已經繼續往駐地裡面開走了。
我拿了鑰匙,拎着保溫飯盒,哼着歌去了井錚家裡,飯盒裡是我提前包好的餃子,等着井錚回家了一起吃。
我剛開了電視坐下,井錚的微信就來了,他問我到家沒有。
我秒回說到了,在等他。
井錚回了我一個麼頭安慰的表情,跟我說暫時還不能回家,好多事情要處理,讓我好好睡覺,他明早就回來。
“啊,還要明早啊……”我失望的回覆過去,扭頭看了眼桌子上的餃子。
“等我,早點睡……還有,別亂去其他房間,直接去臥室睡覺。”井錚很快回過來。
我看着這句話,目光在今天來井錚家裡後,第一次朝那個關着房門的房間門口,瞧了過去。
不知道是真的太高興忘了其他的一切,還是我心裡本能的屏蔽了井錚家裡這個房間的存在,反正我在這之前一直沒想過那裡。
現在被井錚這麼一提醒,就像是被人當頭淋了一盆涼水。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手指緩慢的敲着回覆,“知道了,晚安。”
井錚再沒說話,屏幕很久之後自己暗了下去。
我站起身,不知道用了多久才走到了那個房間門口,房門依舊是緊閉的。
幾次咬牙想過去把門推開,可最後都膽怯的縮了回來。
持續了幾天的亢奮狀態,終於在這個現實面前,萎靡下來。我明白,我和井錚距離真正的和好,還有好多障礙要跨過去。
還要加油,努力。
這一夜,我睡在了客廳的沙發上,也沒怎麼睡着,電視機一直開着我也不知道具體演着什麼,可能天矇矇亮了,我才迷糊着堅持不住睡了過去。
我是被噩夢驚醒的。
夢裡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井天揚渾身黑炭一般的站在沙發前,正笑呵呵的看着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冷汗順着脖子往下流。
剛擡手想擦汗,眼神朝沙發前方一看,我嚇得一下子大喊了起來,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起來,腳上的傷口撞到,好疼。
井錚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的,此刻正站在沙發前面,也是笑呵呵的正看着我。
好大一顆冷汗,順着我後脊背流進了腰眼裡。
我還沒反應過來,井錚的嘴脣已經到了我眼前,他摟住我的脖子,就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