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舊夢依舊;往昔歲月,悉上心頭。再次踏進這間窯洞已經是四十多年後,一切如故,斯人如夢。
昏黃的燈光下熟悉的土炕,那牀已經發白、破爛的炕被早已失去了當年的軍綠色,正在承載着一個殘喘身軀的分量。
珊的呼吸時斷時續,在秋靠近時,也並沒有一絲特殊,只是蜷縮着,側彎着身軀,頷着皺皺巴巴的下巴,嘴角時而向上撇撇。看着已經幾近燈枯的身體,秋的腳一步也移動不了,額頭、面部都跳躍得厲害,雙手也哆嗦着低垂在身體的兩側,就在珊的土炕邊,秋“撲通”歪倒了下去。
窯洞裡所有的人都驚呼起來,趕緊圍攏了過來,秋嗚咽着低着頭向大家擺擺手,淚水一滴一滴敲打着地面,在塵土的表面砸出一朵朵花瓣。秋的痛苦情緒幾分鐘後纔有所緩解,當秋再擡起頭看向珊歪斜着的臉時,卻看到珊緊閉的雙目透出了一絲亮光,秋扶在炕邊,將臉緩緩靠近。珊的雙目在被一張臉龐的刺激中,一點一點張大,最終將一雙黑色的眼珠定在了靠近自己的臉上。
“珊認出來了!”大家心裡想着,將目光全部定在珊的眼睛上。的確,珊的眼睛開始有了光彩,頭也開始扭動起來。在珊的微動下,秋的淚水噴灑地更厲害了,眼鏡已經被嚴重哈氣,不能再看到珊,於是秋摘下了眼鏡。在模糊的淚目中,烏黑油亮的長辮,飽滿紅潤的臉龐,微笑閃光的雙目,粉紅微漾的嘴脣……
四十多年縈繞心頭的畫面一幕幕穿梭而過,“珊,我回來了!”將所有的嗚咽全部壓抑迴心底,秋終於說出這句珊等了四十多年的話。
珊溫情地看着秋,就這樣沒有一句話,看着看着看着,大家似乎都憋住了一口氣,等着珊或者流淚或者嗚咽或者回應,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珊的臉上。珊似乎也感到大家在盯着自己,轉動着目光看向每一個人的臉,這樣的目光卻沒有最終停留在秋的臉上,而是滑落在簡寧的方向。看着這樣的目光,簡寧心裡一沉,幾天前自己裝秋時也曾遇到這樣的眼神,現在?
“秋,耿二大叔來了,你要走了嗎?”珊的話讓大家一驚,秋更是感到一陣莫名。
“珊,我剛來,不走!”秋回答着珊的問題,也奇怪地停止了擦拭眼淚,“耿二大叔還健在?”
“死好幾年了!”人羣裡三旦的回答更讓大家感到不安。
秋的回答並沒有將珊的目光拉回自己這裡,一陣奇怪,沿着目光大家都看向了簡寧。“秋,你來這裡,坐在我身邊!”
“珊,我在這裡,我在你身邊啊!”聽着珊的話,秋趕緊從地上起來坐在了炕邊,並試圖拉起珊的手。珊卻將手伸向簡寧,看着顫抖的手,簡寧趕緊過去拉住,“秋,你走吧,耿二大叔來了!”說着話,珊又將目光看向了秋,“大叔,把秋送到集市就行,他坐汽車走!撿平路走,秋有胃病,怕顛簸!”
“娘,這是志願者,不是秋!”看着娘又錯認簡寧,小趕緊將孃的手從簡寧手裡拿出,放在手心,輕聲跟娘解釋着。
“這個老人才是秋,你不認識了?”聽到兒子的話,珊又看了看秋,“孩子,這是你耿二爺爺,你不能不認你爹呀!”珊帶着嗔怒看向了小,還將手抽了出來,繼續拉着簡寧。
此時的簡寧不知道該解釋還是該否認,只能靜靜地看着珊的變化。而秋更是一臉迷茫,看看珊,看看簡寧,“珊,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秋啊!”
“我知道你來送秋走了!我不難過,等了一輩子,終於見到了,沒有遺憾了!”珊還在自話自地說着,小卻感到一陣陣不妙。
“娘,娘,你看看我!我是誰?”
“傻孩子,你是我的兒子啊,是我和秋的兒子啊!叫你姐姐回來了嗎?我不行了,要走了,你們姐弟一定要記住這就你們的爹!”珊充滿愛意地看着簡寧,一種說不出的尷尬充斥着簡寧。
“我的兒子?我們有兒子,還有女兒?”雖然情況已經不在控制中,秋卻清楚地聽到珊和秋有兒子還有女兒,秋看着珊,珊看着簡寧。
“大叔,你哪有女兒,你家是四個兒子!小四子的媳婦還是我給介紹的!”
“這這這”聽着珊顛倒的話,秋難以置信,彷彿自己的愛人正在給一個外人講述自己的家人。
“珊,你好好看看我,我不是耿二,我是秋!林立秋!”秋激動了起來,將臉湊近了珊。
珊微微笑了起來,“大叔,你還是一樣的老,好像你就從來沒有年輕過一樣!”聽到珊開玩笑一樣的話,大家都想笑,又憋着不能笑。
“娘,你都老了,我爹怎麼能不老呢?”小不想看到娘這個樣子,着急地向娘解釋起來。“你看看這個人,多年輕,怎麼能是我爹呢?”小指了指簡寧繼續說着。
“你爹在我這裡從沒老過!”珊似乎有些生氣了一樣,帶着嗔怒說起了小。“他飄逸的頭髮,黑框眼鏡,皎潔的眼神,剛毅的臉龐,一臉的書生氣!”珊又將目光轉向簡寧。帶着幾分不好意思,
“大……”簡寧正要向珊解釋,卻被一旁的秋按壓住了。
“讓她說吧!”秋用嘴型衝着簡寧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們一起爬山、吹風,在河裡洗臉、捉魚,在青石上看落日、聞花香、聽鳥叫,冬天雪花、夏天雲,都是我們愛情的見證!”珊不再看向簡寧,也不再看小、秋,而是平躺了下來,仰面看着房頂,淚從鬢角兩側蜿蜒而下。
“我們一起在冬天的夜晚賞雪,在夏天的午後等風來,在山林的深處找到這棵健美的楊樹,漫山遍野都有我們的歡快的笑聲……”接着珊的話,秋訴說起了那場愛的感天動地,共同的回憶讓秋痛哭了起來,珊鬢邊的頭髮溼了又溼,眼角像是噴涌的泉水汩汩而來。
“珊,你記得一切,你還記得我嗎?你看看我,我是秋!你等了一輩子的秋!”秋難忍地痛哭着緊緊抱住珊的肩膀,將臉埋在珊一側的肩上。
珊的淚一直一直流着,從眼角到鬢邊到耳邊,然後留到秋的臉上。只剩下流淚的珊,卻沒有再說一句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頂,一直拉着簡寧的手也漸漸鬆開,滑向炕邊。
“珊,珊!”感覺到不對勁的簡寧握住珊的手大喊起來,小也衝在珊的身邊,“娘,娘!”珊的淚還在,眼睛也還在向遠處盯着,似乎還在等着那個歸來的人。“珊,珊!”秋從珊的肩膀爬起來,對着珊的臉,輕聲呼喚了起來,珊沒了反應。
“珊,我的愛人,我來了,四十年我從未忘記過你!”剋制着所有的悲傷,秋安靜了下來,在珊的耳邊深情款款地訴說了這樣一句話,並將嘴脣按在了珊的額頭。
淚停止了流淌,眼睛也在一吻之後閉了起來!一個愛的稱呼冠一生,一段愛的往事夢一生,一片愛的不渝守一生,這一生愛與夢同在,這一生想念與執拗共存,這一生或癡或傻或情重,一句諾言,一閉眼,一個句號一生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