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雨滂沱,所以諸人都早睡。只是夢境大都不甚美好,也如窗外大雨般令人心驚。雪晴然在鎮魂攝魄的絃音中掙扎許久,眼看着夢裡連宜蓮的身影在蓮池上漸行漸隱,竟在半睡半醒間摸索着下了牀跑出房門,口中猶自喚着宜蓮的名字。
阿緞攔她不住,回身去拿雨傘的功夫裡,雪晴然已經向着後院的墨蓮池而去。她是用了玄術,踏着狂亂夜風穿過雨幕,速度之快,阿緞必然是找不到她的影子了。眼看着到了漲水的池邊,她卻依然毫無覺察,只夢魘纏身地喚着宜蓮。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雷聲淹沒了她的呼聲,池水漫過她的鞋子,將白色寢服的下襬托起,如同雨夜凋零的花。雨聲,雷聲,琴聲,還有滾滾的江濤聲,同時在耳畔炸響。她穿着白衣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分辨不出這是何時何處。
身後傳來聽不清的呼喚,她怔怔回頭,看到兩個人影正飛快地靠近。那可是前來迫使她與琴分別的人?
“別想讓我……認命……”
她完全失了清明,一轉身就往池水中央跑去,她以爲自己是在江邊,正要以死抗拒別人安排的命。
一雙手生硬地抓住她,將她一把提起,離開了深水。
她跪在池畔泥濘裡,猶在本能地掙扎:“放手——還我的命!還我的琴!還我的九霄環佩琴!”
抓着她的人騰出一隻手,在她臉上颳了一巴掌。這一巴掌並不重,但已是將她從混亂的夢境中喚醒了。她茫然地擡起頭,看到的是玄明沒有血色的臉龐。
“玄明……哥哥……”
她已很久不曾這樣叫過。玄明並未應她,一隻手仍然緊緊抓着她的手臂,緊張地問道:“公主,可是醒來了?”
“恩……”
他這才舒一口氣,站起身去。雪晴然想要跟着站起時卻沒了力氣,只覺得雙腿不停顫抖,根本撐不起沉重的身體,遂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去。玄明攙住她的手,然後微一遲疑,將她抱了起來。
他轉過身,看到白夜抱着剛剛取來的琴站在房檐下。他身後不遠,是靜靜撐傘的阿緞。他們都在看着他的舉動,白夜的眼睛隔着重重雨簾依舊清澈沉靜,映照人心。
他將手臂收了收,讓雪晴然的臉側向他懷裡,好不被雨水打到,然後低着頭走過去,走過白夜,走過阿緞,皆不曾回頭。因此也就沒有看到,蓮池另一邊站着的雪親王,是帶着怎樣的神情注視這一切的。
在玄明踏入蓮池的一刻,雪親王也已聽到動靜趕來。他所看到的是這個少年侍衛徑直跑到更深的池水裡,然後迎着雪晴然攔住她。以雪晴然的玄術,從後面去攔極有可能會被甩開,唯有正面迎過去才萬無一失。因爲即使她一掌殺了攔她的人,也勢必會在那一瞬間被自己的力量激得後退幾步——那時,便是雪親王不動,也自有白夜在後接應。
雪親王來到雪晴然房中時,阿緞已經幫她更衣整理過,此刻正在擦那一頭快要及膝的長髮。雪晴然裹着棉被倒在椅子裡,再次沉沉入睡。方纔那驚天動地的一場亂,原不過是她偶然一夢。
他站在內室的簾子旁邊看着她的睡顏,即使被雨水淋得狼狽不堪,那依然是整個王城都在傳頌的容顏,她依然是天下人引爲傳奇的公主。她只道自己是父親的女兒,每天爲討父母歡心想着各種小花樣,卻不知高牆之外,整個天下的眼睛都在看她。她自幼聰明,唯獨對這天下的認識太過天真。
他無聲地走出房
門,對門廊下等候的兩人說:“勿要讓公主再遇險境。”
兩個少年低着頭不敢說話。雪親王向階下走去:“玄明,你隨我來。”
玄明連忙取過廊下雨傘,替他撐開,兩人在大雨中走了不知多遠,直到身後已經看不到雪晴然的住處,即使是白夜的玄術,隔了這麼遠也再難聽到什麼。這時雪親王停下腳步,眼神中漸漸泛起冷色:“你玄術不及白夜,但我仍放心將公主交付與你,是因我知道你對她忠心,會爲她做白夜不能做之事。”
玄明低下頭,謹慎地收盡脣角最後一絲笑意。
“但你須知,她是橫雲親王之女,是你主人。在她面前,你永遠只能跪着說話。饑饉之時你對她舉止失禮,我念你年少,只罰了幾鞭,你已忘了麼?玄明,你就算忘了此事,也莫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
不等他說完,玄明已經雙膝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手裡的傘被風吹到一邊,轉了幾轉,終於伶仃駐足,一任暴雨洗刷。
“雪王爺,我不敢忘——”
“那便再說出來與我聽!”
雨如同潑落一般傾倒下來,模糊了玄明的眼神,唯獨他的聲音依舊清晰:“我……不該讓她爲一條狗……掛心。”
雪親王突然俯下身,將一隻手按在他頭頂。周圍的積水像炸裂一般猛地衝騰而起,點點皆是刀刃形狀。一時間,落雨都被阻隔在半空,那些夜色中依然寒光四射的水刃,帶着可怖的呼嘯聲一起向着少年刺下,卻在碰到他身體的前一瞬間重新化爲雨水,盡皆潑在他身上。只這一潑,已震得人骨頭都似要裂開。
雪親王放下手,低聲說道:“從今以後,莫要再用那樣的眼神看她,莫要再碰她一個指頭!”
雪晴然半夜醒來,聽得窗外雨聲已住。過了很久還是睡不着,於是出來往房頂看——果然有個瘦長的身影坐在那裡不動。
片刻後一個身影變作兩個,她在玄明身邊坐下:“我竟做了噩夢……害你們都陪着淋溼了。”
玄明沒有說話。
雪晴然瞥見他手中還握着白天裡夢淵拿過的帕子,有些不安地說:“那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好好收着……”
玄明一笑,抖開了手中的帕子:“這有什麼貴重。隨手摸起的一塊不知什麼布,馬馬虎虎的繡工,而且還沒有繡完。”
雪晴然不敢說話,因她想到了曾在午夜河畔見到的那一幕。玄明將無數河燈一盞盞放入水波中,同時將紙錢撒得漫天飛揚。他是有多希望那逝去之人的歸來,纔會做出那般令人心驚的舉動。
她有些遲疑地說:“若是我能繡得更好一些……說不定可以幫她繡完。”
玄明低頭看了看,微笑道:“公主說的對,這個東西,原是該繡完的。”
雪晴然說:“我去找槿姨。”
“……可否煩請公主將針線借與我?”
雪晴然默默點頭,溜下房頂,不一會就取了針線籮來,卻不知他想做什麼。
玄明道過謝,在月光下翻檢一番,選了幾樣繡線,然後——
然後,雪晴然幾乎從房頂一頭摔了下去。
她知道皇宮中有一些繡工是男人,也知道善繡的人是怎樣用針的,可她卻從未料到會有人把刺繡這事做得這般氣勢磅礴。身邊這少年落手極快,幾乎讓繡針翻飛的銀光包裹住了瘦削的十指,使看到的人心生錯覺,認爲刺繡本是一樁武藝,且非男人不可。
錯愕之中
,玄明扯斷了線,將針線交還她。帕子上已經是一朵完整的茶花,殷紅的花瓣將陳年血跡掩得乾乾淨淨。
“你……你……”
“我父親的正室教女苛嚴,我姐姐寫字不好,繡花不好,都要受責罰。”
“你……是爲了幫她?”
玄明點點頭,微微一笑:“其實她這個人,不怎麼聰明,什麼事都做不好。經常不知不覺就闖了禍,還在自鳴得意。她活着的時候,我從不叫她姐姐,總是直呼大名,她也沒辦法。可是……是她將我撫養成人。”
他將帕子慢慢握在手心:“家裡已經有幾位兄長,我父親時常在外,難以時時顧及家中。夫人逼死我母親,要把我逐出門。她那時也只有十歲上下,哭着喊什麼‘他和我一樣是人’,捱了夫人一頓毒打,硬將我留下了。”
雪晴然向着旁邊看了一會,輕聲說:“想必也是個非常溫柔的人,想必……她的笑容也是你這般暖人的。”
玄明說:“不知暖不暖人,只知所有見過她笑的人,沒有一個不被迷住。因她與我不同,生得極漂亮,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很久的安靜。
“最後就是因爲太漂亮,又不肯聽人擺佈……墜樓死了。”
雪晴然早已知道此事,但親耳聽到玄明在自己眼前說出這樣的話,還是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簾。玄明攤開手掌,微笑着注視揉皺的帕子:“她真傻。委屈一下又如何?等着我去找到她不就好了?便是以後沒人肯要了,也還有我照顧她,也還有我不會笑她……”
“所以你纔會害怕墜下來的東西麼?”
饒是如此,他還是給了夢淵那個風箏,並非因爲無人相擾或是有了閒暇,而是因爲他知道,雪晴然提出要來這裡,正是巴望着讓他閒下來做風箏。
很久沒有回答。雪晴然忍不住探身過去,握住了玄明拿着帕子的手。他也曾像她一樣被人呵護疼愛,可如今,他瘦削的手掌已然被磨礪得粗糙不堪,溫暖的笑容也成了一種防具。唯一不變的,只有從輕顫的指尖傳來的悲傷。她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樣的玄明,只能徒然將他的手連同手心悲傷一同握住,抵在自己胸前。
玄明意外地沒有拒絕,只側過臉來看着她。他眼裡有和笑容不符的深沉顏色,彷彿在想着什麼無法言說的沉重心事。
忽然院子裡傳來匆促的腳步聲,他眨眼間已經抽回手去,退到離雪晴然很遠的地方。
阿緞卻已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凝神看了玄明一會,然後將目光放回雪晴然身上:“公主,你嚇着奴婢了。剛下過雨,風冷,請公主快回房休息吧。”
雪晴然站起身道:“玄明,帶我下去。”
玄明說:“檐下有個梯子,公主請小心些。”
雪晴然不好在阿緞面前用玄術上躥下跳,只得尋到他說的梯子,一步步爬下房來。進屋前又囑道:“明日還要早起,你也快些回去,莫着了涼。”
等她進了屋,阿緞就壓低了聲音說:“玄明,我最後管一次閒事。公主已經不是小孩子,三更半夜,這要被雪王爺看到,你就連命都沒了。”
玄明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的命本就是撿來的,早已賤價賣了。”
說罷從房頂溜下來,卻在落地的瞬間身子一晃,幾乎摔倒。阿緞驚得臉色都有些變了:“沒事吧?這是怎麼了?”
玄明臉色蒼白,卻仍然微笑着說:“我只是有些累,沒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