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出於五花八門各不相同的原因,衆人久不願散去。雪王府花園中燈火通明,處處人聲。便是一些各家年紀較小的孩子,也都隱隱感到以後像是會難以再有這樣的熱鬧,都賴着不願回家。
雪晴然熬不得夜,這一日不知爲何更是疲憊,只得強打精神與人言笑。平郡王看出她倦意,想要帶燕歌回去,不料燕歌這一天頗有些反常,一定要拉着雪晴然絮絮不止。
雪晴然只覺得她的聲音忽近忽遠,又不時夾雜着一些零星雜音,漸漸聽不清晰。不知何時起開始有斷斷續續的琴聲傳來,君顏那一轉身在腦海裡漸漸淡去,夏皇子的笑顏如在眼前,可她心裡還是有什麼地方空着。那空洞越來越大,周圍的一切落進來,都傳出了巨大回聲,慢慢融匯成陣陣震耳欲聾的江濤澎湃。
恰逢夏皇子過來尋她,見她樣子有些奇怪,連喚了幾聲都未得迴應,這才發現燈燭色裡,她已是面如金紙。
他失聲道:“晴然!你怎麼了!”
雪晴然只隱約聽到似有人喚着自己,聲音卻極渺遠。她極緩慢地伸出手,向着虛空中一晃,卻沒有觸到任何東西,直向着那片混沌中倒了下去。
夏皇子一把扶住她,驚得變了聲音:“雪晴然!”
無人迴應,雪晴然靜靜偎在他懷中,神情安然,像是睡着了。然而微弱的呼吸和略顯冰冷的身軀卻在告訴他,她不是睡着了那麼簡單。隔着重重疊疊的衣服仍可隱隱感覺到她的心跳,竟是眼看着一拍慢似一拍。
夏皇子那雙總是帶着黠慧愉悅的黛色眼睛,此時生出了葛蔓般的恐懼。他顧不得周圍有多少人,連聲喚道:“晴然,晴然!醒醒!應我一聲!晴然!”
四周漸漸變得極安靜,只剩下他喚雪晴然名字的焦急聲音。不知過了多漫長的時間,忽然聲音靜止,人們望去時,見他將雪晴然緊緊擁住,眼中是極力壓抑着的悲苦。
“……速去請雪皇叔來,說公主垂危。”
一時間舉座皆驚。燕歌奔過去,急道:“三皇兄,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晴然姐姐剛剛還好端端地和我說話,她怎會——”
她突然停下,因爲她正握起雪晴然手腕,也感覺到了幾乎消失的脈搏。周圍人看到她的臉色,情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確鑿無疑了,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雪親王和端木槿聞訊趕來時,雪晴然已經氣息奄奄,聽不到任何人的呼喚。多少驚慌
憂慮的目光駐留她面上,人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再喧譁。
雪親王沉聲喚道:“蓮兒——”
一語未畢,也已注意到了她的異狀。他沉默片刻,俯身將雪晴然抱起來,不理會端木槿,不理會夏皇子,不理會周圍任何人的任何反應,抱着女兒默默朝着晴雪院走去。他身後是一片死寂。只有一個侍女疾步跑過去,一雙明媚眼眸清澈如水,便是舞兒。
“雪王爺,白夜已去請老大夫,即刻便會回來。”
夜半時分,老大夫終於被白夜帶到了雪王府。由於情況委實嚴重,老大夫也顧不得指責白夜不顧他的老骨頭一路又拖又拽,急慌慌到了晴雪院來。
這時雪親王正獨自守在雪晴然身邊,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彷彿只要他一鬆神,這個女孩就會頃刻間煙消雲散。此前端木槿想要上前看看雪晴然,被他斷然呵斥開。之後再無人敢進屋來,都在院中默默等着。
老大夫幫雪晴然看了一回,眉頭緊皺,回頭看着雪親王並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雪親王忽然說:“說吧,我已準備好了。”
他竟未有絲毫不悅之色,只是安靜地看着雪晴然。然而那靜止的眼神卻更讓人心驚。老大夫回道:“我尚不能確定。但我近日剛得了個徒弟,恰好對離魂一類病症知道得最多,還是讓他也進來看上一看。”
便到院中喚道:“徒兒,你來看。”
人羣中應聲走出個一身黑衣的年輕人,卻在面前蒙了一塊黑紗,只露出雙眼睛。他已進院這麼久,竟無人察覺得到。此時細看,也無從分辨他的相貌,甚至連此人是男是女也很難確定。
他進得屋來,只朝榻上看了一眼便笑起來,如同一個稚子見到新鮮的玩具。老大夫多少有些畏懼地看了雪親王一眼,提醒道:“徒兒,別賣關子,有話快說。”
黑衣人笑道:“師父,這人早已死了。”
院子裡,夏皇子突然擡起大袖掩住嘴,臉色白得像雪一樣。旁人大多不知發生何事,就只白夜微微睜大眼,同他一般僵在原地。
雪親王說:“她還活着。”
黑衣人走上前來,將聲音壓得極低,卻依然帶着笑意:“這人至少已死了十年。不信,我來問王爺,距今約莫十年以前,她可曾一夜之間忘盡前塵,性情大變,如同換了個人一般?”
雪親王回過頭,眼中泛起冷色。他沒有回答。
“她的魂於此世間只是個過客,許是因爲對這世間有什麼斷不了的牽掛,這才遲遲不去。時間越久,她的魂就和身子連得越不牢靠。她借居這身子已經太久,今日是她成年之日,想必又趕上她原來牽掛之事略有淡去,這一鬆神,魂就要散了。”
雪親王的聲音如同夜風輕輕吹起黑暗裡的薄雪:“散了,會怎樣?”
“自然是死了。”黑衣人略一停,“聽師父以往所言,她受府中蓮池影響極深,說不定死後屍首都會結成冰。放回蓮池做花肥也好——”
縱是素來目中無人的老大夫,聽到這最後一句也慌了。雪親王已扼住黑衣人的喉嚨,將他一把拎到面前,震怒道:“閉上嘴滾出去!我不會讓她死!”
院中衆人突然聽到雪親王的怒喝,旋即看到那個瘦弱的黑衣人破門而出,摔出十幾步遠。夏皇子再也撐不住,疾步上了臺階,奔入屋中。
“雪皇叔——”
沒有回答。雪親王回到雪晴然身邊坐下,在她如雲般堆在枕邊的黑髮上輕撫一下,指尖卻分明在發顫。夏皇子在他身邊跪下,看着雪晴然不出聲。
老大夫看着這光景,遲疑道:“雪王爺,夏皇子,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我給她開些安神良藥試試……可好麼?”
雪親王點點頭,並不說話。老大夫忙出了屋,親自抓藥去了。
斜月沉沉,院中諸人皆已散盡,或告辭,或取客房。端木槿再三相勸,終將夏皇子送去休息。再悄悄進得雪晴然屋中,見雪親王依然動也不動地坐在榻前,遂輕聲道:“雪王爺,那邊藥想是快熬好了,今夜府中人多手雜,我想着,還是找人去護那碗藥過來好吧?”
片刻安靜,雪親王起身道:“叫白夜看守這裡,我去取藥。”
說着就出去。端木槿恭謹地將他送到院門口,卻並未進屋看護,而是匆匆轉身,徑直奔到院外各家侍從休息處,也顧不得什麼迴避禮數,直尋到一個身影,壓低聲喚道:“玄明,可是你——”
玄明甫一回頭,她便急急說道:“速去看看蓮兒。”
玄明立時怔住。端木槿聲音更低:“大夫說她早該走了,是因於世間有所牽掛才得留下。既如此,總得再尋個方法留住她纔是。玄明,雪王府所有下人,她最寵你。如今她命懸一線,誰都喚不醒。你去喚喚她,死馬當活馬醫了吧。”
片刻安靜。玄明向她一揖:“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