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外喧譁,數丈外已聽得清清楚楚。衆人求情之聲,煽風點火之聲,刑杖加身之聲,聲音不高,卻紛紛擾擾。而蕖珊哭喊求饒的聲音超過所有:“陛下,都是蕖珊的錯,求陛下饒過皇子,蕖珊願替他……”
雪晴然擡袖掩住連連的咳嗽,在風雪中朝着跪在庭中的人奔過去。不等周圍人回過神來,她已跪在夏皇子身邊,展開雙臂,竭力將他護在懷裡。
施刑的侍衛連忙收手,卻已來不及,刑杖終還是重重砸到了她肩頭。雪晴然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即刻搖搖將傾。夏皇子扶住她,好一陣纔開口道:“晴然,你……”
他說不下去,忍不住要擡袖去掩面上悲色。雪晴然從鳳簫宮跑來,早已力竭不堪,開了幾次口都發不出聲音。她的臉色比滿地落雪更加蒼白,只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這一刻,她看他的眼神又好像回到了最初相見時,沒有一絲寒涼,只有他久違的至真至誠。
夏皇子低下頭,將她緊緊擁在懷裡。恍惚還是幼時,她就要帶着三分嗔怪七分嬌蠻說,你是壞人。
皇子哥哥,你是壞人。
她的聲音穿透風雪的苦寒傳來,如同耳語:“流夏,是我不好……”
“你沒有不好。”
四下只剩風雪呼嘯。寂靜中,響起了皇帝極冷的聲音。
“將雪晴然帶下去,交與寧皇妃。”
雪晴然手腳都已沒了知覺,只知夏皇子抱着她不肯放手。皇帝的訓斥聲連連傳來,她卻聽不清晰。忽然周身一冷,似是終於被拉離了夏皇子身邊。她再也無法支撐,向着寒冷黑暗中慢慢沉去。最後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衣衫拖過雪地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雪晴然從黑暗中醒來,感到渾身痠痛,每一根骨頭都如同灌了鉛似的沉重。勉強擡眼望去,卻見頭頂點點都是金色。仔細分辨半天,才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個金色籠中。密密的柵欄外是一間幽暗的牢房,火把的光亮映在籠上,十分刺眼。四下無人,牢房入口不知在何處,但靠玄術隱約可以分辨出牢房外靜駐着十幾個人。
微一側目,就看到了自己衣領上一片血痕。她無法分辨這是什麼地方擦傷滲出的血,還是昏昏沉沉時咳出的血,但她覺得並非很在意。她所珍愛的一切東西都已不在,幾番辛苦,到頭來仍是回到了最初的空白。此刻寒冷一如前生江水,刻骨銘心。
不知何處傳來匆匆腳步。石壁訇然中開,有一人走到籠外站定。雪晴然來不及去看,就聽到了那柔柔弱弱卻異常冰冷的聲音:“公主,起來吃藥了。”
她所有的力氣,只夠閉上眼。
蕖珊將藥碗放在地上,冷冷地說:“夏皇子託了好多人,才說動陛下準了這碗藥給你續命呢。”
很長的安靜。雪晴然勉強朝着那藥碗伸出手臂,輕聲念道:“流夏……”
藥碗離得很遠,她花了很長時間才伸過手去,剛一碰到碗沿,蕖珊突然提起腳尖將藥碗狠狠踢翻。已經涼了的藥汁潑了雪晴然滿袖滿襟,蕖珊切齒道:“不許你叫他的名字。”
雪晴然擡頭看她一眼,終沒力氣說話,便只看着她,不帶恨色,不帶嗔怒,不帶任何東西。
蕖珊後退一步,低聲道:“你別看我。你的眼睛可害得他有多慘……他被打到刑杖也斷了,纔回到鳳簫宮就不醒人事。公主,你從來都只會害人。是你害死了雪親王,害死雪王府上下。我不會再讓你害他。”
像是極深沉的黑暗中驀地騰起了一縷燒灼人心的業火,雪晴然不知不覺已抓緊衣袖,露出了厭惡的一笑,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若無賊偷那血書,怎得今日。”
蕖珊在籠邊半跪下,猛地伸手將她拖過去,尖尖的指甲直嵌到她的手腕皮肉中:“只要有你,便會有今日。公主,也就只有你纔會那般不管不顧,任性妄爲。夏皇子與你不同,他肩上有橫雲江山,背後有母妃兄長,他陪不起你。”
雪晴然合上眼,許久才喘過一口氣:“陪不起我,便陪得起你麼?”
蕖珊睜大了眼睛:“我可以爲他做的事,公主你都已經不可能做了。”
雪晴然倚在籠中,眼眸微啓,惡毒一笑:“你?穿着我的衣服,插着我的簪子麼……”
話音未落,突然從頭上傳來一陣劇痛。蕖珊失控地抓住她的頭髮,將那支白色玉簪扯下去,一折兩段。
雪晴然眼看着那戴了多年的玉簪被她折斷了踏在腳下,卻沒有力氣去搶回來。蕖珊定定地看着她:“你還有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雪晴然輕輕牽起脣角:“你當去將他對我的牽掛……也一併折斷……”
蕖珊隔着牢籠將她猛地踢開,直踢得她撞到另外一側的籠壁上,又重重撲倒,撼得整個籠子都發出個巨大的響聲。她拿起空了的藥碗,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四下俱寂,雪晴然才鬆開咬緊的牙齒,咳出口中血腥。然後抓着柵欄,一點點捱過去,將被蕖珊折斷的玉簪抓到手裡。
雪玉溫潤,斷處卻痛觸人心。她將臉埋在衣袖間,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燈燭輕曳。羽華斜倚在榻上,一頭烏髮沉沉垂下。翠暖和碧秀一左一右,
小心替她梳順頭髮。她從那個水晶缸中取出枚櫻桃,專心地看着。
“端木小姐好耐心,在地牢裡呆了這麼久,就是爲了勸她飲下續命的藥麼?”
蕖珊跪在榻前,沒有回答。於是羽華的手慢慢垂下了:“怎麼了?”
好一陣寂靜。蕖珊忽然輕聲說:“蓮花公主的話,蕖珊本當一字不差傳給公主。可是蕖珊怕萬一惹了公主心煩,又是一樁罪過。”
羽華沒有應聲。蕖珊看她一眼,又說:“蕖珊從前一直將她當作姐妹,竟不能阻她說出不該說的話,請公主賜罪。”
羽華合起眼:“你很快就是我嫂嫂了,見什麼外。說吧。”
蕖珊面上微微一紅,連忙低下頭去,低聲說:“公主恕罪。她說自會有人來救她,除了夏皇子,還有太子。”
“太子根本不知道宮中之事,便是想救她,也是有心無力。雪晴然真是糊塗了。”
“除了太子,還有周焉世子。”
羽華厭惡地丟開手中櫻桃:“周焉國後今日已經向父皇辭行,明天一早便要南歸去了。白夜一看便是個冷心冷眼的人,怎會來惹她這天大的麻煩。”
“除了世子,還有從前舊識。”
聽到“舊識”二字,羽華微微睜開了眼:“誰是她的舊識?”
說這話時,她的眼卻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溜了一遭,聲音也變低了。
“蕖珊……不敢說。”
羽華顧不得頭髮,猛然從榻上坐起,驚得翠暖慌忙收了手裡象牙梳。
“說。”
蕖珊躲躲閃閃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道:“念,念學士……”
羽華眼中陰晴不定。好一會,她擡起大袖掩住了半張面孔:“以後,不許在我宮裡提起她的事。”
蕖珊微有些驚訝。她以爲提起駙馬之事羽華會怒不可遏,不料她竟如此淡漠。再要說什麼,羽華已經吩咐道:“我乏了。送端木小姐去客房歇下。”
翠暖略一側目,碧秀連忙放下梳子,送着蕖珊出去了。羽華伸手捻過一顆櫻桃,纔到一半,突然將那豔紅的果子捏得粉碎。翠暖忙取帕子幫她擦手,一邊低聲道:“公主何苦動怒。蓮花公主以黠慧聞名,許是瘋了纔會說出這冒失話。”
“用不着你來提醒我。”羽華冷笑一聲,“我雖不待見雪晴然,卻與她相識已久。她就算真瘋了,也必說不出方纔的話來。我看瘋了的是端木蕖珊。”
翠暖不再多言。半晌,羽華撐起身來:“明天周焉國後就要走了。此間事了,我也該去看看雪晴然,送她一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