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春日裡的暖陽攜着溫暖的光芒傾灑下來,似乎將御花園的花都催開了,蝶舞蜂繞間,那星星點點的光芒奪目而璀璨,來往的宮人們早已換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了薄衫。
此刻的毓慶宮在午後格外寧靜,廊前的樹林裡鳥雀輕啼,婉轉如歌,在通往書房的長廊之上,有幾人一前一後走來,待到近身時,便瞧着正是皇長孫蕭譯與錦衣衛指揮使韓振。
待到書房前,當即有人上前打簾,待到蕭譯與韓振先後走進,軟簾這才落下,將外面一衆人隔絕在外。
“韓大人請坐。”
眼見着蕭譯賜座,韓振禮貌地拱手謝恩,這才隨着蕭譯落座下去。
待到宮娥們奉上了熱茶,二人就朝政之事談論了幾句,便見檀墨小心翼翼走了進來,恭敬行禮道:“殿下,長孫妃有要事請殿下前去商討。”
聽得此話,蕭譯微微思索間看了眼座下的韓振,韓振神色倒是沒有絲毫變化,依舊那般平靜地起身道:“長孫妃既是有要事請殿下相商,那微臣便不打擾,先行告退。”
“不妨。”
韓振方起身,便聽得蕭譯出聲,擡頭間,蕭譯已然站起身走下來托住自己的手臂道:“還請韓大人在此稍候,待一盞茶時間,我便回來與你一同再商討商討。”
韓振見此,便也不再推拒,蕭譯這才朝檀墨吩咐了幾句,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當檀墨再吩咐人換了一盞熱茶後,便安靜地退了下去,察覺到屋內只餘自己,韓振心下微微有些詫異,而下一刻,他便聽得軟簾再一次掀開,轉頭間,卻不是旁人,正是皇長孫蕭譯的幼妹,綺陽郡主。
當看到那如玉的笑靨,韓振便明白了,今日難得邀自己過府的不是皇長孫蕭譯,而是眼前的少女。
“微臣給綺陽郡主請安。”
看着眼前人一如從前那般恭謹拱手行禮,綺陽的梨渦漸深,將婢女留在了軟簾之外,獨自走了進來。
“請起。”
少女擦身而過之時陡然頓步,韓振身形微微一停,隨即又恭謹地謝恩站起來。
這一刻,他才察覺到,少女一雙如飛燕般靈動翩躚的眸子正毫不避諱地看着他,微微泛着笑意。
“到了如今,你我竟還這般生分。”
聽到少女的玩笑之語,韓振一時不知該如何去回,沉默了片刻,終究將目光對過去,四目相對間,那顆許久未曾動搖的心,竟又因爲眼前的人悸動了。
“你的傷可好些了?”
聽到少女陡轉的話題,韓振先是一頓,隨即垂眸回道:“還請郡主放心,微臣的傷已無大礙。”
綺陽見此,這才點了點頭,隨即側首輕喚,便見侍奉在側的大宮女攜着一個小匣子走進來,恭敬而默然地朝二人屈身行禮,這纔將小匣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又悄然退了出去。
“韓大人請坐。”
少女語中認真地伸手,韓振心下雖不知究竟少女此番來是爲何事,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順從坐了下去,而下一刻,淡淡的馨香下,少女捻着衣裙竟也落座身旁,毫無少女刻意的羞怯。
“把袖口捲起來。”
少女的話嬌俏而柔,卻是攜着幾分不容置疑,韓振對上少女含笑的眸子,心中已瞭然幾分,右手頓了頓,終究未多言,還是從善如流地將左手的袖口捲起來,而元宵佳夜的傷口,登時現於眼前。
綺陽順着看到殷紅已然長出的新肉,心中還是不由倏地一疼,打開匣子的手便更輕柔了幾分。
周圍漸漸陷入寂靜,輕微的觸碰讓韓振本能想要抽手,可當他看到眼前的少女輕輕扶住他的手,輕輕替他上藥,臻首娥眉間,認真而恬靜的模樣,便不由生出幾分貪戀來。
傷口雖深,可因着上好的藥,早已沒了疼痛之感,饒是如此,眼前的少女仍舊低着頭,怕他難耐,不由輕輕吹氣,徐徐的風拂過傷口,清清涼涼,到了心尖,卻是熱的。
這一刻的綺陽沉浸於手中,沒有注意到對面那雙沉浸而溫柔的眸子,直至上完藥,這才小心纏好了紗布,小心翼翼避開傷口,將袖口捲了下來。
“多謝郡主——”
看着眼前人站起身來,拱手朝自己行禮,少女的眸中微微閃過一絲黯然,下一刻,便見她再一次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二人之間的距離瞬時拉近了許多,彷彿連呼吸都能清晰的聽到。
“你可以叫我綺陽。”
短短一句話,了了幾個字,便將少女的情愫都融入其中,韓振身形微頓,擡頭間,看到少女認真的眸子,那兩個字明明已到了喉腔,可就在衝出脣齒之時,又被無聲地嚥了下去。
無盡的沉默浮散了少女眸中的笑意,過了片刻,綺陽郡主終於出聲道:“難道,你果真不喜歡我。”
聽到此話,韓振的心陡然一滯,擡頭間正要說什麼,卻是見眼前的少女不喜卻也不悲道:“看來這樁婚事,是我求錯了。”
看到男子眸中的震然,綺陽自嘲一笑,隨即出聲道:“沒錯,這樁賜婚,是我向皇爺爺和皇祖母求來的——”
說到此,少女眸中浮上淡淡的闇然,脣角的弧度卻是不減。
“可沒想到,求來了一紙婚姻,卻是求不得一顆心。”
話音脫出口那刻,少女緩緩轉身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是——”
身後陡然響起男子略顯倉促的聲音,綺陽的身形微微一頓,停下了朝外的腳步,轉身間,原本已含淚的眸子竟帶着幾分期冀和難以言喻的光芒。
看着這雙眸子,韓振竟第一次感受到了侷促不安,以至於想了很久,落出口的,竟是頗爲無奈的一句話。
“我,不知如何說——”
韓振的一句話引來少女“噗哧——”一笑,下一刻,他便見眼前的少女陡然走上前來,近到能夠看到少女蝶翼般的睫毛下,那雙好看的眸子。
“那——便讓我來替你說。”
少女的話溫柔而繾綣,那雙眸子更是帶着幾分俏皮,而就在他等待她的話時,卻見少女的美目漸近,下一刻,一個清涼而柔的脣瓣就那樣如飛鴻掠過般,輕輕點在他的脣角,讓他一時連怔愣都忘記了。
看着眼前難得呆呆的人,綺陽眉眼帶笑,緩緩放下踮起的腳尖,隨即擡起手,便見一隻漂亮的彩色羽毛黏在指間,一如初見。
“那日便說過,你欠我一個人情,如今,便用你我的一生來還好了。”
少女的話輕而緩,如畫的眉眼溫柔而俏皮,很多年後,韓振依然能記得這一日,這一幕。
他們的一切,便是從這裡開始的吧。
開春的三月,朝廷迎來了宣府的捷報,龍顏大悅下,大興的軍隊班師回朝,沖淡了洛王蕭衍的慘淡結局。
回朝那日,皇帝攜皇長孫,並三品以上官員於太極門前迎接,而隨之,徵虜右將軍顧敬明封柱國大將軍,顧子涵封長勝侯,一時之間,閣老顧家所得的榮寵也道是烈火烹油,滿眼的鬧熱。
而因着這份鬧熱,另一份擢升令,似乎也被人忽視了。
隨行副將鄭文屢建奇功,擢升爲冀州總兵,封驍勇伯。
……
這一日春光明媚,歡笑間,顧硯齡正坐在搖牀旁,手中輕輕搖着“叮噹——”作響的撥浪鼓,看着搖牀裡口吐泡泡,一雙眸子半迷半睜的小人兒,眉眼間的笑意便越發溫柔了。
“殿下——”
聽得聲響,顧硯齡側首,便見蕭譯走了進來,因而笑着低下頭,看着搖牀裡的人道:“回來了。”
“你瞧瞧誰來了。”
聽到蕭譯話中故意賣關子,顧硯齡順而看過去,隨着蕭譯的目光,卻是看到一身形偉岸而挺拔的俊朗男子走進來,皮膚黝黑卻難掩那一雙劍眉星目。
“大哥!”
顧硯齡幾乎是難掩失態地站起身來,看着眼前那張熟悉而越發穩重的臉,看着那久經歷練早已褪去少年青澀的眸子,還有脣邊雖修過,卻還是難掩的青色胡茬。
恍然間,彷彿已然相隔了半生。
“阿九——”
再堅毅的男子,那雙眸中卻還是泛紅了,聽着那個低沉的聲音,顧硯齡只覺得自己的腳彷彿灌了鉛,右手不由捂起嘴,淚水卻是無法抑制地掉落下來。
下一刻,眼前的男子幾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自然而溫柔地將她攬入懷中,那熟悉的木樨香,如今竟也攜着大漠的風霜,滄桑,卻讓人安心,就像是大漠裡一曲悠遠的歌謠。
“我回來了。”
男子的話堅毅而哽咽,讓懷中的人不由激動地點頭,雙手卻是將他攬的更緊了。
一旁的醅碧和絳朱看了,都不由紅了眼,低頭拿絲帕拭淚,唯獨蕭譯,卻是負手而立,眸中滿是欣然與動容。
“齡兒,大哥還未見過阿諾。”
蕭譯適時的話令顧硯齡心下一動,連忙離開顧子涵的懷抱,擦了擦淚,側首對着搖牀笑道:“明日正好是阿諾的百日宴,哥哥可來的及時。”
顧子涵聞言也收起淚,當即出聲笑道:“就是爲着侄兒的百日宴,我與四叔是馬不停蹄地朝回趕,恨不得插了翅膀的好。”
顧硯齡聞言一笑,攜着顧子涵上前對搖牀裡的小人兒道:“阿諾,看,舅舅回來了。”
小人兒也不知聽懂了還是未聽懂,只是拿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看着顧子涵,引得顧子涵心下動容,激動之情越發難抑。
“真如三嬸她們說的,阿諾將你們的優點都承了去。”
聽到這句話,顧硯齡側首與蕭譯相視一笑,隨即出聲道:“哥哥也當抓緊了,此次回來,你便要與隴西李家的姑娘結親,依着祖母他們的意思,最遲明年開春,便該叫他們抱上重孫兒才行。”
聽得此話,饒是久經沙場的錚錚男兒也臉色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了眸子,引得顧硯齡朝蕭譯俏皮一笑,卻換得蕭譯無奈又寵溺的眸子。
看着眼前的哥哥,蕭譯,還有身旁的阿諾,顧硯齡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無疑是幸福的。
只願這樣的幸福,能夠一直延續下去。
但願,她的擔憂是多餘的。
即便,這個擔憂在顧家,謝家,甚至是蕭譯的心中,都已埋下了深根。
張府落敗,徐府落敗,直至嚴府落敗,如今再有了阿諾的出生,一切的榮耀幾乎都加在了顧家身上,而謝昀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光芒,也將謝家漸漸捧到了京城的這趟水中。
盛極則衰,這是一個家族,一個國家,亙古難改的道理。
如今的顧家與謝家太耀眼,而能與之相制衡的似乎都不存在了。
而正因爲這樣的局面,才更讓人害怕。
而這個害怕的起源,便只來源於一人。
建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