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的豆腐坊生意,說差不差,說好也不算好。
問題就出在當初柳五兒頭一回端出兩碗豆花的時候,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不好吃不要錢”
這下可好,王家豆腐坊新來個俏廚娘,早間的豆花不好吃不要錢,這個消息,如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外城南片。不少人慕名而來,甭管兜裡有錢沒錢,都排起了隊,要嚐嚐這裡的豆花。
這下子柳五兒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乾脆就將小小的豆花鋪弄成了自助式的。她一共做了十二種豆花的澆頭,都放在外頭的長桌上,一字排開。末了放一個裝錢的碗,也不定價,讓食客們看着給。
柳五兒非常自信,她相信自己的豆花在這京城裡絕對是頭一份。無論是這鮮嫩爽滑的豆花,還是噴噴香的澆頭,便足以征服食客們的心。尤其是,當她將一大鍋熱騰騰新點成的豆花端出來的時候,在外頭排隊候着的人們,那眼神那表情,都在給予柳五兒滿滿的信心她的豆花,絕對受歡迎。
然而到了每天營業結束,柳五兒點算收到的錢的時候,失望便滾滾而來。外城的鋪子裡,早上賣的豆花一般都是一個大錢一碗。而柳五兒賣的豆花,比別家賣的分量更足,澆頭味道好,又隨便取,按說賣到兩個大錢沒有任何問題。可是頭幾天點算下來,收到的錢,大概只有賣出去的豆花碗數一半那麼多。;;;;;;;;;;;;;;;;;;;;;;;;;;;;;;;;
於是每次柳五兒點完錢,便會長嘆一聲,心想,這個時代的人們那,根本意識不到這全天然純有機的綠色豆花有多麼重要的健康價值。
然而她依舊沒有改收錢的規矩,依舊早間三更就起來出門做豆花,生意依舊轟轟烈烈卻慘淡維持。柳五兒每天會累得腰痠背痛,回到家中便倒頭就睡,第二天三更的時候還照樣精神抖擻地爬起來。
生活一天又一天地重複着,柳五兒只是將這種日子都過成了修行。在這種簡單重複和物理疲勞之中,她覺得心口的傷就慢慢地平復了,好多事情不去刻意想,便會埋沒在記憶的故紙堆裡,不會隨時隨地出來給她搗亂,即使偶爾一個晃神,外頭食客們招呼一聲,“柳姑娘”,也能即刻將她的思緒從某個宅院裡,或是從某個人身上,召喚回來。
而她的豆花生意,卻也漸漸地好了起來。有些食客吃完一大碗豆花兒,會心滿意足地一抹嘴站起來,丟下兩個大錢,然後說:“柳姑娘,走了啊”
也有人埋怨柳五兒,說:“本來以爲你那不好吃不要錢的規矩也就維持那麼幾天,結果你還真天天這樣哩”
柳五兒笑:“大家覺得好吃就看着給唄”
那人回道:“你這兒東西好,先前吃了兩天白食真是過意不去,得,今天給你五個大錢,算是補以前的。”
柳五兒心裡暖暖的,微笑着謝過。願意來品嚐她做的食物,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心裡都存了感激。
也有大嬸兒憐惜她,過來幫她刷兩個碗,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然後說:“我說柳家丫頭唉,你生得真好,這麼細皮白肉的,天天這麼辛苦,你看這手臉都皴了。”
柳五兒就嘻嘻地笑起來,和這大嬸兒聊起食療養生的門道,一時能將大嬸兒的正事兒都給聊忘了。大嬸兒一個不留神,就把柳五兒這兒的碗筷全洗了個乾淨,這才拍着腦袋說:“你瞧我這記性,早該走了。”
柳五兒盛了碗豆花讓大嬸兒帶回家,給她家那兩個娃嚐嚐。她將大嬸兒送出門,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身便要回去。
“店家”門外頭坐着一個身穿藍布直綴的人,正背對着柳五兒,饒有興致地看着那十二味澆頭,“來兩碗豆花兒要滿上啊”
柳五兒答應了一聲,自己進去盛豆花。那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不過柳五兒也沒有多想,只進去滿滿地盛了兩大碗熱乎乎的豆花,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對那人說:“客官小心些,剛點好的新鮮豆花,熱乎着呢”
兩碗豆花頓在了桌上,兩人四目相對,那人吃了一驚不小,一個沒坐穩,險些滾到地上去。
來人依舊矮胖,可是多多少少卻比以前瘦削了些,原本圓乎乎的臉頰癟了下去,再加上穿了一身還算合身的藍布直綴,所以剛剛柳五兒纔沒有認出來。此人原本油乎乎的頭髮這時候總算不油了,原本一雙綠豆也似的小眼,這時候也因爲驚異而瞪得稍微大了些。
來人正是錢槐。
柳五兒曾經聽陳巖說起過錢槐早就不在榮國府賈環身邊當差了,而是家裡給他脫了籍,在外頭找了個差事。可也沒想到這人竟然會在外城晃悠,晃悠到這裡來。
兩人靜靜相對,都是說不出話來。
在錢槐眼裡,柳五兒也變了不少,她只穿着尋常的碎花棉布小襖,頭上罩着一方帕子,身前繫着圍裙,原先面頰上一點點嬌俏的嬰兒肥,早就消失不見,顯得那雙明麗的美眸越發地明亮懾人,而她那雙原本白皙的雙手,此時似乎也多多少少有些勞作的痕跡。
錢槐半張着嘴,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這是他慕戀多年的女子,也是他曾試圖強行奪到手的女子,然而到頭來卻被她一陣好騙,狠狠地報復了一場。錢槐一想到這裡,簡直心有餘悸。
他原本以爲從榮國府出來,就與這個女子永爲陌路了,她那樣的容貌,又是那樣的性子,他以爲她將來必定會成爲個主子姨娘之類。
可是他卻萬萬沒想到,她竟然也會從大觀園裡出來,而且竟然會是這麼一副打扮,守着這樣小小的一個豆花鋪子
這不是有緣麼
一想到這裡,錢槐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臉上開始浮上諂媚的笑容。
可是還不等他開口,柳五兒那對大大的眼睛裡竟然浮上些霧氣,接着,她像個悍婦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遠處,斥道:“你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