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一聽這話,就將手中的抹布一扔,說:“真不好意思,我不是薛家的奴婢。”
翠縷連忙打圓場,說:“吳媽媽,柳姐姐是賈府林姑娘請來替我們姑娘傳遞消息的……”
那史家僕婦見了,上上下下將柳五兒一番打量,見她穿了一件極素的小襖,外頭罩着交領比甲,是賈府丫鬟的標配工作服,便冷笑了一聲,說:“那也是個奴婢。”
柳五兒聽了這句,也不多說,給那個吳媽媽翻了一對白眼,擡腳就走。
後頭那吳媽媽氣得驚了片刻,突然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抱怨的話滔滔不絕地就噴了出來:“這薛姑娘做事,也就是面上好看,私底下一點兒也不周到。這兩進的院子,又有夫人小姐,又有僕婦丫鬟,哪裡夠住啊?再說了,人手也缺。什麼做飯灑掃的下人都沒配,這日子叫人怎麼過啊……”
翠縷這時候氣得臉漲得通紅,連忙去拉那吳媽媽,急道:“媽媽,您怎麼這麼說話?”
正在這時,史湘雲出現在竈間門口,冷着臉問道:“怎麼了?”
柳五兒沒好氣,不願理她,直接從史湘雲身邊錯身而過,徑直出了大門,立馬右拐。而身後翠縷呱唧呱唧,三言兩語,已經將剛剛的事情說完。史湘雲隨即追了上來,追出了門外,對柳五兒說:“柳姑娘,請留步!”
柳五兒依言停步,努力心理建設了一下,這才換上了一張笑臉,對史湘雲笑道:“史大姑娘有什麼吩咐?”
史湘雲的神色,落在柳五兒眼中,見着幾分落寞,幾分哀傷;然而柳五兒的神情,叫史湘雲看在眼裡,又何嘗不是?
片刻間,史湘雲趕到柳五兒身前,苦笑着說:“那吳媽媽是家裡的老人兒了,一時逢難,心裡轉不過來,剛纔多有得罪,你瞧着我吧!”
於是柳五兒就很認真地擡起臉看着史湘雲,好像史湘雲臉上有朵花兒。
史湘雲見她如此,終於長嘆一口氣,說:“前些日子我就聽說你從大觀園裡出來了。說實話,我還真羨慕你,羨慕你,自己能替自己做主!”
聽到羨慕二字,柳五兒尷尬得快哭了,心想,我充其量就是個“若雲”,您羨慕我什麼啊!
於此同時,兩位史侯夫人也正將薛氏母女往外送。薛姨媽客客氣氣地說着漂亮話:“若是缺什麼,只管來人說一聲。對了,衛家的事情我們也聽說了,足見那衛家公子是個守信有德的,回頭大姑娘出閣的日子定下來,千萬給我們送個信兒……”
柳五兒聽見她們說起史湘雲的婚事,忍不住又擡頭看史湘雲的神色,見史湘雲也聽着,眉頭越皺越緊,不由得也怔住了——
史侯府抄家獲罪,在外人看來,固然不是什麼好事兒,可是卻坐實了衛史這一對的姻緣。衛家自然可以得個急公好義的好名聲,史家多一門姻親接濟不提,史湘雲也將會成爲史家嫁得最好的嫡女,史湘雲的那些堂妹們,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待嫁,必然抵不過史湘雲,而湘雲將來在史家的地位,也必定水漲船高——雙贏!
可是這看着是雙贏,背後的人心,卻無一不是慘淡的。
柳五兒無語望向蒼天——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曹公,你當真好厲害!
那邊史侯夫人見到史湘雲,自然喚她過去,一起與薛氏母女話別。柳五兒只一人在街沿,便慢慢地退到街邊的陰影裡。
她好餓,餓得頭昏眼花,餓得滿滿的兩眶眼淚,怎麼也忍不住……於是她慢慢地靠着牆,慢慢地蹲坐下來,任憑淚水無聲地順着面頰滾落下來。
遠處有人一直在看着這裡,見到這副情形再也按捺不住,就想要出來,卻被旁邊的人按住了。
“公子,那是柳姑娘,柳姑娘啊——”小九急得直跺腳。
“您要不方便見柳姑娘,小九出面就好了啊!”
“噤聲,我們今天是來探聽史家的情形,不關柳家那丫頭什麼事兒!”衛若蘭低聲斥道。
小九心裡那個委屈,史家的事情,反正有老爺子在那兒張羅,犯得着您親自來麼?再說了,就算是來這兒,您可有往史大姑娘那兒瞧一眼麼,明明就只瞅着柳姑娘。
想到這裡,小九瞅瞅衛若蘭的黑臉,心想,公子,您眼見着越來越口是心非了好不好。
薛氏母女辭去,史湘雲轉身就要去看柳五兒那裡,卻被兩位史侯夫人叫住了,拉她進了院子。
史湘雲也不是不惦記着柳五兒,她其實始終覺得這姑娘神色之間有些怪異,而且這種怪異和自己不無關係。只是如今夜幕已漸漸落下,而柳五兒一個人躲在黑暗的牆根之下,像是融化在了夜色之中,根本看不到。
於是,史家暫住的院子大門便關上了。兩位史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這時候自然要好生商議一下打聽兩位史侯獲罪的事。
而柳五兒頭昏眼花地坐了一會兒,纔想起來她其實一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剛纔好不容易有興致自己做點東西,又別剛剛那史家惡僕給攪了。
於是柳五兒自己爬了起來,辨了辨方向,發現這裡是外城,離她以前指點衛家部下遺孀所開的那間蛋炒飯鋪不遠。
在那間小飯鋪,柳五兒化悲憤爲飯量,幹掉了兩大碗“金包玉”,又喝了滿滿一盅涼水,這才緩了過來,心滿意足地拍拍自己只容一握的腰身,心想,怎麼吃都不胖,真是好啊!
在飯鋪外頭偷偷探頭張望的小九,張口結舌地縮了回來,輕聲對身旁的黑臉面癱男說:“公子,這小飯鋪的‘金包玉’,和柳姑娘親手製的還是有些差距的。難爲柳姑娘竟然能吃下這麼多!”
衛若蘭心想,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世間的旁人做飯都比不上她做的,若是比不上的就不吃,那她怎麼還能活到今天?
一想到這兒,衛若蘭突然想起這些便是當年在一個小酒鋪裡,柳五兒所說的原話。他這才意識到柳五兒的一言一句,乃至一顰一笑,無一不深刻在他的腦海裡。望着小飯鋪燈下那小小的身影,衛若蘭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