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8

說來也怪, 兩人心意相通後,沒走多久就到了那柳暗花明處。只見一間草廬藏在花樹之中,門前擺了套石桌石凳, 溪流匯入草廬邊上的池塘裡, 小荷才冒出的尖尖角上棲着在此小憩片刻的蜻蜓。

春光明媚, 桃紅柳綠, 蜂飛蝶舞, 鳥語蟬鳴。乍一看,當真恍如人間仙境。

鬧鬧一到此處就興奮不已,整個猴在林子裡竄來竄去, 叫也叫不住。顧南手中的桃枝直直指向草廬,姜皓雲同他對視一眼, 正打算過去一探, 那草廬的門就自己開了, 出來一個白衣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頭長髮梳作隨雲髻後又斜斜插了支桃花簪, 眉如遠,膚若凝脂,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右眼眼角微微翹起,帶出三瓣桃花痕。

正是桃花姬。

姜皓雲見了她, 不由暗自警惕, 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禮, 將顧南掩在身後:“晚輩姜皓雲拜見前輩。”

桃花姬並沒有回答。她瞧見姜皓雲的動作, 不知想起什麼, 略微有些失神。

她不說話,姜皓雲也不敢輕舉妄動, 就一直維持着抱拳的姿勢。顧南等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前輩?”

桃花姬回過神來,看一眼顧南,擺擺手:“不用‘前輩’、‘前輩’地叫,叫我桃夭吧。”

顧南想了想,從善如流:“桃夭姑娘。”

桃夭一笑,沒有跟他計較多出來的“姑娘”二字,徑直走到石桌前坐下:“過來坐吧。”

石桌邊一共有五張石凳,桃夭坐在最靠近草廬的位置,姜皓雲和顧南坐在她對面。等三人都落座後,桃夭一擡手,石桌上就憑空多了一套酒具,桃夭一邊斟酒一邊道:“先前小翁傳訊說有客來,我就一直猜想這次來的會是誰,沒想到——不是說你們是四個人一道的嗎?”

姜皓雲心中一凜:“他們倆身體不適,就沒有一同前往。”

桃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又轉頭去看顧南:“我活了千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化身’。想來小翁是把你誤認成了妖修,所以纔將桃枝給了你。”

她的話音剛落,姜皓雲就已經將顧南護在身後,火鴆弩上已經架好了弩箭,只要桃夭稍有異動,就會一箭射出。

顧南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問:“姑娘說的是……我?”

“不必緊張,我沒有惡意,只是感慨一下。”桃夭朝姜皓雲一笑,有轉頭對顧南道,“自然是你,不是你還能是誰?不過……你的精魄到哪裡去了?”

顧南皺着眉,沒有回答。

桃夭也不在意,她把兩個盛滿桃紅色液體的酒杯分別送到兩人面前,又問:“你們怎麼知道到洱城就能找到我?”

姜皓雲答:“我們曾聽人說,前輩近百年內曾在洱城出現過。”

“哦?”桃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問,“你是牧子夜的徒弟?”

姜皓雲過了好半天才隱約想起來,這個“牧子夜”正是自家師尊的名諱。他不禁問道:“你怎麼知道?莫非你認識我師尊?”

“何止認識!”桃夭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剛築基的小劍修呢!後來他跟——嗨!”她說到這裡,忽然自己停了下來,笑着搖頭:“算了。你師尊近況如何?”

姜皓雲答:“師尊前些日子同玉墨子前輩外出遊歷去了。”

“他倒是過得瀟灑。”桃夭笑道,聲音頗有些感慨,“他跟餘……玉墨子,到如今也有千百年了……運氣真是不錯。”

姜皓雲覺得她這話說得怪怪的,似是其中有過什麼不尋常的往事,正要問,桃夭卻已經換了話題:“罷了,你們尋我所爲何事?俗話說,相聚即是有緣。你們一個是故人之徒,一個可算我半個族人,若所求不是難事,我自會相幫。”

姜皓雲和顧南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姜皓雲緩緩開口:“不瞞桃夭姑娘,我們二人此次前來,是想求姑娘手中的桃花淚。”

桃夭沉默片刻纔開口:“我曾說過,無論是誰,想要桃花淚,就必得拿真心來換。”

姜皓雲頷首:“確有耳聞。”

桃夭道:“既然知道,那便趁早換個要求吧!我曾發過心魔之誓,你們若執意求桃花淚,我可不會徇半點私情。”

姜皓雲道:“桃夭姑娘要我做什麼,只管開口便是。”

“哦?”桃夭眼珠子一轉,“若我要你自裁於此呢?”

“不可能!”顧南立刻開口拒絕。他猛地站起來,拉起姜皓雲就作勢要走,姜皓雲捏捏他的手心以示安撫,對桃夭道:“我求桃花淚是想他過得好,但若爲此惹令他傷心難過,豈不本末倒置。”

桃夭道:“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想要桃花淚倒也不難,只要你們兩人飲下這兩杯酒——”她說着,指了指姜皓雲和顧南面前那兩杯桃紅色液體:“若你們能通過考驗,我就將桃花淚雙手奉上。”

“這酒中有什麼?”顧南面色不善地問。

“你放心,這酒中無毒。”桃夭答,“這酒名爲‘千秋醉’,飲下可入桃源迷夢,得見畢生所求。逐利者可得腰纏萬貫,追名者自能聲名遠揚,貪權之人能坐擁天下,好色之徒自會有美人相伴。”

姜皓雲若有所思:“是幻境?”

桃夭頷首:“這幻境能映出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渴望,倘若意志不堅就會沉溺於此,一醉千年,故名‘千秋醉’。”

顧南問:“這如何算是拷問真心?既然幻境映出的是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渴望,那沉溺其中也算不得什麼,就算清醒過來,也不過說明這人的意念比常人更爲堅定罷了。”

桃夭道:“我雖然不能同你們一起進入幻境,卻能通過你們的話來判斷你們見到的人和事。若你們在入夢時所提到的都是權勢財富,就算最後清醒過來,我也不會把桃花淚給你們。”

顧南:“可就算一個人渴望權勢或財富,那也不代表他就沒有真心。”

桃夭反詰:“一個人如果不是將你排在最重要的位置,又怎麼能夠算是真心?若在他心中,權勢財富、無上至寶、得道飛昇比你更重要,那麼終有一日,他也會爲權勢財富、爲無上至寶、爲得道飛昇背叛你、算計你,將你置於萬劫不復之境地!”

顧南又問:“那依你所言,倘若一對有情人飲了這酒,在這幻境中見到自己同對方情投意合、相依白首,以至於最後沉溺其中未能甦醒,又怎麼說?”

桃夭卻道:“幻境和現實終究是不一樣的,幻境中的人和事自然也會有相應的破綻。假的就是假的,如果連心愛之人的真假都分辨不出,又談何真心?不如就沉溺在幻境中,做他的千秋大夢罷!”

顧南皺着眉還想再說,瞧見桃夭略有些偏執的神色,終究是沒有再開口。

姜皓雲問:“從飲下這‘千秋醉’入夢,到徹底清醒之前,要是有人妄圖對我們不利,我們豈非只能任人宰割?”

桃夭笑道:“這點你們大可放心,放眼四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傷人的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我自會保你們平安無事。你們若不信,我可以起誓。”

桃夭說完就指天發了心魔之誓,姜皓雲沒有阻止,待她起誓後才問:“這兩杯酒,能否由同一人飲?”

此話一出,顧南和桃夭都是一怔。

顧南很就反應過來:“姜皓雲你休想!”他說着就要伸手去碰那酒杯,不料姜皓雲動作比他更快,他的手指剛剛觸到杯壁,就覺得後勁一痛,暈了過去。

姜皓雲接住顧南倒下去的身體,桃夭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嘆口氣:“帶他進來吧。”

姜皓雲抱起顧南,跟着桃夭進了草廬,將顧南小心翼翼地放到牀上,又問桃夭借了被子給他蓋上。

桃夭看着他溫柔地給顧南掖好被角,忽然開口:“當真是牧子夜教出來的徒弟……”

姜皓雲道:“還望桃夭姑娘守誓,在我醒來之前護他周全。”

桃夭點頭:“那是自然。你當真決定好了?”

姜皓雲沒有回答。他深深地看顧南一眼,起身快步走到屋外的石桌前,乾脆利落地將桌上那兩杯“千秋醉”一連飲下,又回到牀邊,伸手撫過顧南的臉頰,對昏睡着的人柔聲道:“我很快就醒,別生……”話沒說完,姜皓雲就感到一股強烈的倦意鋪天蓋席捲而來,令他眼前一黑。

姜皓雲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身下只墊了牀竹涼蓆。他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間蓋了件粗布衣,陽光從木窗欄間照進來,空氣中飄着久違的五穀香。

“小云——”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少婦喚着他的名字走進來,見他坐在地上,音量一下子就大了不少,“昨天才說過不要貪涼睡地上,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聽話?!”說着急急走到他身邊蹲下,手掌覆上他的額頭。

姜皓雲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看着自己所在的這間房,神情恍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