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里外,凌虛峰後山。
一陣藍光從懸崖峭壁上迸發而出,這光芒穿透層層覆蓋的藤蔓,緩緩轉動,古老的陣法終於再一次啓動,趙五郎、施小仙和葛雲生的身影從這個法陣之中顯了出來,最後緩緩地摔落在山崖前的一塊空地上。
咔嚓幾聲,巨石緩緩滾動,又慢慢地合攏起來,變回八卦的樣子,外人一看只以爲這是個雕刻上懸崖上的浮雕,卻不知道這八卦的背後竟然藏了這麼一個傳送法陣。
一個可以連接其他三個門派的逆天法陣。
昔日魔教攻打凌虛峰,危急之時,丹鼎觀、御劍宗、馭靈司正是靠着這四個傳送法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凌虛峰,幫助符籙門擊退藏玉海帶領的魔教,換來了數百年的太平。
想當初,正道四門同仇敵愾,到今日卻是這般生死相搏。世間有多人和事是可以共苦難,卻不能同太平的?
只是趙五郎和施小仙根本沒心思關心這些過往,也沒有去想爲什麼符籙門會有這樣一個法陣存在,爲什麼趙歸真會知道這法陣開啓的辦法和咒語。
因爲,葛雲生自斷了所有經脈,已經是氣若游絲了。
趙五郎跪在一旁,驚慌失措的不知怎麼辦,他口中不停地叫道:“師父,你挺住啊,我這就帶你去找太師叔療傷,你要挺住!”
葛雲生制止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在說那些太師叔的本事根本救不了他。
趙五郎又道:“太師叔不行我就帶你去馭靈司,馭靈司回春法術一定可以救你的。”
葛雲生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沒用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心臟都沒了,只剩一口氣了,救不活的。”
聽到這話,趙五郎和施小仙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就哭了起來。
趙五郎哭道:“不會的,想當初我心臟沒了,常春道人一樣把我救活了,師父,你也可以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只是,當初救他的常春道人也不在人世了,這世間的回春之法也幾近失傳了。
葛雲生的臉色變得青白一片,十分難看,他看了看四周,問道:“這裡是凌虛峰?”
趙五郎點頭道:“對,凌虛峰,就是我們上次來過的地方。”
葛雲生艱難地笑了下道:“嘿嘿,看來老天對我不薄!”而後他又朝施小仙道:“小仙,我有些話想要對五郎說下,你先到樹林裡稍等片刻。”
施小仙點了點頭,她心知葛雲生定是要臨別傳授一些機密事宜,自己自然不好在場,於是抹着淚進了樹林。
山崖上只剩下葛雲生和趙五郎這一對師徒。
葛雲生看了看趙五郎,笑道:“小子,原來你都長這麼高了!”
趙五郎強顏歡笑道:“弟子就是徒長了個子,沒長腦袋,還是比不過師父聰明。”
葛雲生嘿嘿笑道:“聰明?聰明又有什麼用,這世界上最先死的都是聰明人。”
趙五郎搖了搖頭道:“師父不會的,師父一定長命百歲。”
葛雲生呸了一聲道:“長命百歲?屍神君都活了兩百歲了,房長生六百年還不死,你說師父我才活一百歲?”
趙五郎破涕爲笑道:“師父要活一千歲,與天地齊壽才行。”
葛雲生搖了搖頭道:“屁!師父逗你玩的,還是這麼傻呼呼的!來,五郎,你先把師父扶起來,我有些話要告訴你。”
趙五郎上前把葛雲生扶直了,但他筋骨皆斷,稍稍一動都痛徹心扉,想要坐直了更是十分不易,趙五郎便用一塊石頭給他倚靠着,葛雲生這才端端正正坐直了。
葛雲生雖幾近燈枯,仍然傲氣不減,他突然正色道:“符籙門第一百三十七代弟子趙五郎,跪下聽令。”
趙五郎急忙跪下道:“弟子聽令。”
葛雲生咳了兩聲,斷斷續續道:“好徒弟,爲師……爲師對你只有一個心願,你可知道?”
趙五郎伏地道:“弟子知道,振興符籙,不辱師命!”
葛雲生搖了搖頭,笑道:“錯啦,錯啦,現在那已經不是你的使命了,五郎,我要你帶着小仙回紫雲谷去,遠離這道門的紛爭,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經歷此事也終於想通了,這符籙門的事那是爲師的使命,你未曾在我符籙門中住過一天,吃過一頓飯,這其中的事與你何干?罷了!罷了!”
趙五郎驚了一下,他心裡很清楚,葛雲生是擔心自己身懷兩顆混元心,日後必然深陷無止境的門派爭鬥之中,正邪兩道風雲難測,反倒是害了自己,所以要他放棄道壇決一事,跟施小仙隱居紫雲谷,安安穩穩過完此生,但事到如今,趙五郎又怎麼會想着自己苟且過完一生,於是急忙上前道:“師父……這事恕弟子做不到。”
“趙五郎!你個不孝弟子,爲師最後一個心願你也要違逆麼……”葛雲生勃然大怒,他這一生氣,話還沒說完,就吐出一大灘血,整個人臉色更加難看。
趙五郎不再說話,只是跪着不敢起來。
葛雲生依舊罵罵咧咧,氣得又吐了一口血。
趙五郎急忙爬了起來,扶住葛雲生,不斷地點頭道:“師父,你別生氣,我依你,我什麼都依你,我不參加道壇決了,我跟小仙……回紫雲谷。”
葛雲生終於笑了起來,他努力地伸出手,摸了摸趙五郎的腦袋,腦中突然閃回了很多事,他與趙五郎的點點滴滴似乎都歷歷在目。
洛水河邊第一次相遇……
臨安城內踏上征途……
遺落淵內的生死營救……
凌虛峰上的不肯放棄……
這少年已經長成自己想要鑄造的那個人,只是可惜花盡瓜熟之時,也正是分離的時候,這段緣分今日就要情斷於此了。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遺憾,想起自己也曾這麼年少過,玄天子也是待他如師如父,他當年意氣風發立下重誓,日後一定要振興符籙一門,替衰敗的符籙門贏回這個正道至尊,只可惜陰差陽錯,命不由己……
他見自己觸景傷情,又想起這般不甘心的事,急忙打住了,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小子,師父恐怕不能陪你了,有件事你須記得,師父終究是符籙門的罪人,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各同門師兄弟,不配入住門派之內,也不用立碑堆冢,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這凌虛峰山腳下,這樣我就可以日日仰望符籙門的山門了。”
趙五郎應了一聲,已經是淚水潸然而下。
葛雲生努力地擡起頭看了看天空,此時已是三更天了,天邊有一輪皎白的明月,清冷的月光透過樹梢化作一絲絲的光線灑在葛雲生的身上,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光潔和神聖。
葛雲生突然回過頭笑道:“小子,師父走了,你多保重!有空記得來看我。”
這話說完,葛雲生終於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動彈了。
是時,山風蕭蕭,鬆璜輕輕。
趙五郎抱着葛雲生,整個人像個呆呆的木頭一樣,他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喊,只是這樣抱着,彷彿想要永遠留住自己師父的三魂七魄。
太虛崖,丹鼎觀。
壽宴變成了慘劇,徐長元被趙五郎破了第八轉的命門,功力全失,這反倒讓他從魔障之中清醒了過來,徐長元臨危傳位,出人意料地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九聖元老中資歷最淺的敖青華。
敖青華德品最高,修爲雖不如各長老,想來想去卻是最好的人選,只是各元老並不能理解徐長元的這一決定,心中自是有些不服。
惟有大弟子尹太一不離不棄,他只有一句話:“師父的話,自有他的道理,你們不必多問了!”
譚子化眼見掌門無望,不禁嘆道:“陽極生陰,盛極轉衰,看來這真是世間真理,我丹鼎觀只怕也要像符籙門一般開始衰敗了,可悲!可悲!”
宗政太保卻躊躇滿懷,因爲徐長元說了敖青華只是這四年的掌教,道壇決之後,若是自己能問鼎,這掌門之位必然是要重新傳給他的,眼下儘快修煉六陽神鼎中真火纔是最重要的事。
而太虛崖上某一處,兩道人影正密切地注視着這一切,一黑一紫正是玄天明和那個神秘人。
玄天明手裡抱着昏迷的齊雲飛,口中冷冷道:“你我早已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帶着面具?可不是掩蓋了你俊美的容顏?”
對面的人笑了一聲,脫下黑色的面罩,露出一張絕美的臉龐,正是南宮少羽,他輕輕笑道:“在師叔面前,我自然應該坦誠相待。”
玄天明冷笑道:“坦誠?恐怕太難!不過你這計策可真厲害,安排鶴侍去給這些人送去密函,一番情深意切打動這些人來河蚌相爭,果然鬥得元氣大傷,而且這三個門派日後也少不得再起爭端。”
南宮少羽呵呵笑了兩聲道:“若論計策,與師叔相比,那還差得遠了。”
玄天明道:“只可惜,這一仗徐長元竟然敗給了趙五郎,若是他完全入魔,定能把王瓊風激過來,兩雄爭鬥,那這計策可就是十全十美了。”
南宮少羽依舊笑道:“這可不是要多謝你的好弟子,我未曾送信與他,他卻自己來了。”
玄天明並不想與他談起齊雲飛,立即轉移話題道:“不過你的野心可真不小,門派掌門之位已經滿足不了你了,你居然還要這正道掌教之位!”
南宮少羽道:“反正都要做,不如做大一點。你說呢,師叔?”
玄天明哼了一聲道:“那你不問問我的目的是什麼?不怕我想要你跟你一模一樣?”
南宮少羽眼中露出一抹冷意,口中卻輕笑道:“師叔若想要,小侄拱手相讓便是了,能當這天下第二也是極好的。”
玄天明哈哈笑道:“我就喜歡你這口不由心的虛僞姿態,明明是假話,也要說得自己都信以爲真!少羽,你就不想看看我的真面目麼?”
玄天明這話的語調一變,已不是冷冰冰的樣子,而是他十分熟悉的聲音,南宮少羽臉色大變,道:“怎麼,你不是魏青虹麼?你……到底是誰?”
玄天明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南宮少羽只是看了一眼,便驚叫道:“怎麼是你?!”
玄天明哈哈笑道:“爲什麼不是我!徐長元已是廢人一個,現在所有的敵人只剩下王瓊風一人,嘿嘿,行千里路,也只剩下這最後幾步了!希望少羽不要忘記自己答應我的事!”他掀動黑色的長袍,帶着齊雲飛遁入山崖之中,只留下南宮少羽一個人驚愕在當場。
這玄天明究竟是誰?!
東方日出,終於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趙五郎和施小仙安葬了葛雲生,站在凌虛峰的山腳下。
這是一個交叉路口,往前便是取汴京的道路,再一路南下,快則不過月餘就能抵達黎山紫雲谷,而往後走就是凌虛峰的山路,一路直上就可以登上過雲梯,進入符籙門。
二人站在路的交叉口,均是神色悲慼,默然不語,只有無盡的風吹來,帶來初秋絲絲涼意。
施小仙道:“五郎,起風了,我們走吧。”
趙五郎巍然不動,他似是做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施小仙問道:“五郎,你怎麼了?”
趙五郎別過臉,突然開口問道:“小仙,你覺得我師父臨終的時候會跟我說什麼?”
施小仙愣了一下,不知道趙五郎爲什麼問這句話,她咬了咬嘴脣,低聲道:“要你替他完成未了的心願,參加道壇決,振興符籙一門,對不對?”
趙五郎笑了一下,道:“不錯,你也知道這是我師父畢生心願所在,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你說我要不要替我師父完成這個心願。”
施小仙微微有些擔憂,但也點頭道:“好男兒本該有所擔當,理該替你師父完成中這個心願。”
趙五郎看了一眼施小仙,而後又轉頭看着別處,嘿了一聲道:“好男兒該有所擔當,但我塵心未了,始終有所羈絆,所以不能像我師父這樣決絕問道。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師父的一片苦心,男女之情真的是修道的大忌,所以,我決定一心一意爲四年後的道壇決而戰,從今往後,我修我的道,你回你的紫雲谷,你覺得如何?”
施小仙未曾想趙五郎竟會對她說出這話,她腦中一片空白,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五郎,你……”
趙五郎咬咬牙又道:“小仙,謝謝你一路陪着我。我想,我們的緣分也就止於此了,我……不能再羈絆於男女之情上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這話說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施小仙依舊不敢相信,她一字一句發抖地問道:“趙五郎,你這話可是當真?”
趙五郎握緊了拳頭,點頭道:“字字當真,絕無戲言!”
施小仙傻愣在當場,她早已猜出葛雲生會這般交代趙五郎,可是她不知道趙五郎爲什麼要這麼決絕,他修道便修道,自己一樣可以等他,哪怕十年二十年,她只要遠遠地看着他就可以,趙五郎何必說出這麼決絕的話。
只是趙五郎似乎心意已決,他又道:“小仙,從今日前,我會以符籙門仙武大會第一名的身份進入龍圖閣中,潛心參悟經書大道,你不必等我了!”
“五郎,我覺得我們……”施小仙還想挽留。
趙五郎已經轉身,他冷冷道:“施小仙,你不必再說了!我們就這樣吧。”說着,他徑直朝凌虛峰上行去。
萬級臺階遙遙直上,一直到延伸進濃得化不開的雲霧之中,彷彿修道登天之路,又彷彿是漫漫不可預測的人生旅途。
趙五郎一梯一梯走得鏗鏘有力,施小仙站在山腳下,望着離去的趙五郎,痛得心扉俱焚,她終於強忍着淚水,大聲叫道:“趙五郎,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都無所謂,只是我想問你最後一句,你以前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是不是從今以後就不算數了?”
趙五郎愣在遠處,有些顫抖。
他突然很想回頭,告訴施小仙這話怎麼會不算數,他趙五郎說過的話怎麼會不算數,施小仙是他一生最摯愛的女子,他怎麼會不保護她?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像一團鐵一樣堵住了他的嘴巴。
良久,他淡淡道:“年少之言,雖是真心,施姑娘卻何必當真?”
雖是淡淡,卻是字字誅心!
施小仙終於忍不住這淚水,蹲在地上嚶嚶哭泣起來。
趙五郎頓了一下,心中如刀絞,只是他終究沒有回頭,一路拔足攀登而上,獨入蒼茫雲海之中,只剩下這女子瘦小的身影蹲在巍峨的凌虛峰下。
山巒起伏,林海蒼蒼,四野的草尖已經開始微微泛黃,擡頭望去,卻是千里不絕的天涯路途。
(第四卷太虛之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