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有訪客?”男人一進門,便聲如洪鐘般地問道。

蘇左一看,進來之人正是雜誌封面上的歐陽書,只是此時可能因爲剛剛從外面趕回,走得有些急,他氣息稍顯急促,臉頰也微微泛着紅光。

蘇左終於有機會匆匆打量了一下歐陽書本人。只覺得他個子不高,也就一米七的樣子,屬於偏矮偏胖的類型。身穿一件麻布質地的寬鬆襯衣,下面是一條同色同料的鬆口麻褲,腳上蹬着一雙“老頭兒樂”布鞋,這身打扮雖然顯得隨性了些,卻別有一股道骨仙風的韻味。尤其是他的眼睛,黑亮有神,不像一般學究那樣戴着眼鏡,恨不得從眼神就能看出不善與人交流。歐陽書的目光則給人一種活躍敏捷的感覺,彷彿時刻在捕捉着外界的信息,並同時渴望與他人進行信息互換。他印堂飽滿,中氣十足,總之整個人顯得頗有精氣神兒。

“老師您回來了,這兩位是刑警隊的蘇左隊長和周警官。”小曼早已畢恭畢敬地站起了身,此時向歐陽書介紹道。

“坐,坐。”歐陽書的目光在蘇左二人身上掃過,以一種隨和自然的姿態招呼道。

“老師,那您們談,我先下去了。”小曼在一旁輕聲說。

“叫田姐把午飯端來。”歐陽書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前,不假思索地吩咐。

小曼顯得有些猶豫:“那......兩位警官的午飯......要不要也一起解決?”

蘇左剛想拒絕,就聽歐陽書大聲喊道:“當然要!盒飯就訂三份嘛,一起拿來,我們邊吃邊聊。”

小週一聽這種情況,不禁笑道:“原來歐陽教授吃的是盒飯呀。”

“怎麼,二位警官吃不慣盒飯?”歐陽書訝異地問。

“不是,不是,”蘇左連忙出面解釋,“我們平時吃得很隨意的,只是覺得第一次造訪就白吃您的午餐,過於叨擾了。”

歐陽書沒理會蘇左的客氣,而是專斷地衝小曼說:“三份盒飯!中午了,你們也都去吃飯休息吧。”

“好的。”小曼順從地應了一聲,又微笑着朝蘇左二人看了看,便步履優美地走出了房間。

“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蘇左禮貌地說了一句客套的話。

歐陽書擺擺手,似乎毫不在意。沒等蘇左和小周提問,他倒率先問起問題來:“蘇警官,第一次登門,對我這個研究室的印象如何呀?”說完,他眼神銳利地盯着蘇左,似乎這是一道教授出給學生的考題。

蘇左笑了笑,略作沉吟,隨後清晰地回答:“我認爲歐陽教授是個心細如髮的有心人!”

話一出口,不僅歐陽書那滿面堆笑的臉頰稍稍僵硬了一秒,連坐在她旁邊的小周都不禁微微怔住了身軀。

蘇左對兩人的詫異沒做過多反應,而是注視着歐陽書的方向,繼續自信地說:“整個研究室被設計成內外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外部燈光昏黃、裝修考究,完全封閉式的空間和舒適高雅的整體環境,能夠使人享受到一種私密性和安全感,並隨之精神放鬆,心情愉悅;而實驗室內部則通透明亮,使人們走入時首先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豁然開朗,隨後當看到那麼多專業的實驗設備和研究人員,又會立刻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權威感和信賴感。這樣的設計對於兩類人十分適用,首先是病患。許多遺傳病患者和家屬都飽受疾病困擾,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找到您這裡來的,對於他們來說,維護隱私和得到一份安全感,正是迫切又奢侈的需求。但是另一反面,對於遺傳病患者和家屬來說,最渴望的還是能夠得到專業的治療,所以一間一覽無餘的實驗室,可以讓他們親眼看到研究者們的專業素質,形成一種最直觀有效的衝擊。由此,患者對您的信任便在不經意間被牢固地建立起來,而您不需要爲此多費一言一行,只需讓秘書小曼帶他們從電梯一路走到您位於研究室最裡面的辦公室就夠了。至於第二類人,是記者。記者們大都見過世面、喜歡獵奇,您這裡將奢華和專業都做到了極致,在記者們眼裡,怕是無論怎麼看,都已經噱頭滿滿了,如果採訪中您再言之有物、侃侃而談,自然而然地便被您引導住了宣傳方向。看來歐陽教授不僅在遺傳病學方面造詣非凡,對心理學也有所涉獵啊。”

蘇左一口氣說完自己的分析,靜靜等待着對方的反應。

“哈哈哈,”沒想到歐陽書聽後竟放聲大笑,似乎很高興能有人看出自己對研究室裝潢設計的這一番用心,“以後我得給刑警隊提提建議,要多培養一些像蘇警官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警花,真的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歐陽書的評論讓蘇左瞬間想起了蕭程,那個傢伙也總是一副“女人做刑警果然有特殊優勢”的論調,看來在這一點上,他們倒是有着學者間的心有靈犀。

歐陽書的笑聲未落,辦公室的門已再次被推開,只見小曼端着三份簡易的盒飯,緩步走了進來。

“老師,二位警官,請慢用。”她邊說邊將盒飯及一次性的用餐工具一一擺放在就餐者面前,盒飯可能是先前被裝在過塑料口袋了,邊緣漏出了菜油痕跡,小曼動作生疏地擦拭着。

蘇左望着她,突然心念一動。剛剛幾次都聽他們說過,要讓那個田阿姨來爲歐陽書送飯,看來平日裡這項工作應該都是由田阿姨負責的,今天卻換成了小曼,後者明顯是臨時上陣,不諳此道。

就在這時歐陽書也看了眼女秘書,眼中似亦有問詢之意,但並未開口。

小曼默默地做完該做的,一言未發地走了出去。

蘇左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盒飯,肉炒菜花和苦瓜雞蛋,配上白米飯,菜色可謂十分簡單。一旁的小周暗暗撇了下嘴,估計是覺得這樣的飯菜當真不夠“硬氣”,可隨即又似乎食慾大開,毫不客氣地吃起來。

“我平日裡工作安排得非常緊張,所以午飯只能抽空隨便解決一下,連累二位今天跟我一起吃這樣的簡餐,見笑了。”歐陽書繼續客套了一句,便開始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三人在辦公室裡吃着粗陋的盒飯,反倒油然產生了一種親近隨和的氛圍。

“歐陽教授,您是不是早知道我們會來?”蘇左被氛圍感染,繼而換上一種攀談的口吻問道。

“哦?爲什麼這樣說?”

“警察造訪,一般人都會感到意外,特別是像您這樣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被警察找上門,通常都是十分警惕、防備心相當強的。而您只是在我和小周臉上掃了一眼,還要請我們吃盒飯,似乎隨意得有些刻意了,讓我們都感到有些始料未及呢。”

聽到蘇左這麼說,歐陽書拿着筷子的手略微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經意的猶疑:“蘇警官,你過於敏感了。我這個人跟誰都‘自來熟’,再說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跟警察打交道沒必要那麼小心翼翼的。”他說得很輕鬆,眼睛卻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蘇左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而是試探着問:“您不想問問我們今天爲什麼會來造訪您嗎?”

“難道不是爲了老戴的事嗎?”歐陽書很自然地反問道,他稱呼戴林鐘爲“老戴”,卻與之前那些一提起戴林鐘的名字都表現出無限尊敬的人大不相同。

蘇左心中暗喜,起碼這一跡象表明,今天來找歐陽書是個完全正確的決策。但她決定先不就戴林鐘一案展開話題,而是選擇了歐陽書更容易打開話匣子的方面。

“您對邵瓏瓏有印象嗎?”趁着對方放鬆下來,蘇左再次假裝輕描淡寫地問。

歐陽書輕輕重複着“邵瓏瓏”的名字,彷彿在努力搜索記憶。

“我提醒一下您,他罹患了一種非常罕見的骨骼疾病,您似乎對他的病例十分感興趣......”

“啊,你說那個邵瓏瓏啊,我有印象了。”歐陽書拍了下桌子,恍然大悟似的說,“你說的是現在住在附屬醫院裡的那個小男孩嘛,他的病的確十分不同尋常!”

蘇左笑了笑,表示不置可否。

“那以您的經驗,是否能斷定他罹患的是一種遺傳類疾病呢?”

歐陽書稍稍思索了片刻答道:“我只能說,他的病應該是由基因突變引起的。事實上,幾乎所有的遺傳病都是由於正常的基因產生突變而引發的,有些比較簡單,也許只是單基因變異,而有些則比較複雜,想查出病因,至少要經過全面的基因測序纔有可能確診。具體邵瓏瓏的情況屬於哪一種就很難說了,他畢竟不算是我的患者,我無法給出明確的結論。而且目前也並沒有證據來證明,他的疾病是存在家族遺傳史的。”

“那您之前有沒有患有類似病症的患者呢?我想在遺傳學領域,您應該算是全國最知名的學者了,如果有這樣的疑難病例,患者一定會來尋求您的幫助。”

“倒是真有一個。”歐陽書詫異地望着蘇左,顯然對她追查這件事感到疑惑,“蘇警官爲什麼會對邵瓏瓏和這種骨骼遺傳病這麼感興趣呢?”

“啊,我也是出於私人原因,”蘇左一時語塞,她知道現在還遠不到說出自己心中懷疑的時候,爲了不讓不必要的人捲入其中,她只好撒謊,這時腦海中不禁閃過**璐的身影,於是便順勢回答,“邵瓏瓏剛巧是我一個朋友正在負責照顧的孩子。”

歐陽書對蘇左這種說法似乎並不怎麼相信,目光中滿是懷疑,但他也沒有再深究,而是很快說道:“看到邵瓏瓏的病例,讓我很快便想到了這個十幾年前的病例。正因爲這種骨骼遺傳病十分罕見,這兩個病例之間存在的巧妙相似才一下子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我們需要保護患者的隱私。”

“您放心吧,我們警方也有嚴格的紀律,絕不會向外人泄露患者的個人情況的。”

蘇左脫口而出,但她可能自己沒意識到,她此刻強調警方紀律與剛剛“只是私事”的說法產生了矛盾。

歐陽書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左一眼,沉默幾秒後說道:“其實現在說這些意義並不大了,因爲這位患者本人已經去世了。”

蘇左不知怎的,竟心急地問:“這個患者是不是一位年輕女性,名叫師涵?”

歐陽書則緩緩搖着頭說:“不,患者是名年輕男性,我記得叫鄭詩聰。”

蘇左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追問起來:“那這個鄭詩聰也是骨骼發育和老化過快嗎?”

可是歐陽書卻停頓了片刻才平靜地答道:“他剛好相反,他的骨骼異常表現爲發育到一定年齡就停滯了,而且出現極度軟化、易碎、以及萎縮等現象,到後期患者的頸椎、脊椎、腰椎都發生了嚴重變形,壓迫、甚至刺破身體其他內臟器官,最終導致死亡。”

“真是一種恐怖的疾病。”半晌沒言語的小周突然顫抖着聲音感嘆起來,然後問出了蘇左也同樣想問的話,“這種病沒有辦法醫治嗎?”

歐陽書對小周聽到疾病後的反應似乎早已習以爲常,淡然地回答:“我們曾爲鄭詩聰實施過多次骨骼矯正手術,但這也只是依靠外科手法來暫時緩解病情,短期內延長患者生命,並沒有辦法阻止骨骼的持續變異。”他此時已用完午餐,坐直了身軀,第一次擺出一副教授的姿態,很耐心地講解道,“不過我認爲,鄭詩聰與邵瓏瓏這兩個病例雖然臨牀表現截然不同,但從理論上分析,導致患者病發且產生突變的這部分基因應該是相同的。”

“這麼說起來,要想徹底根治這種疾病,是不是隻有依靠改變基因這一種途徑了?”蘇左經過短暫的思考後詢問道。

歐陽書肯定地點點頭,不禁讚歎:“看來蘇警官爲了查老戴的案子沒少做功課啊,連基因治療都懂。可惜十幾年前,我們還沒有辦法正確無誤地檢測出鄭詩聰的突變基因,更沒有基因剪刀那麼先進的手段。”

“那當年鄭詩聰的家人有沒有罹患類似疾病的呢?他還有什麼家人您知道嗎?”蘇左依然不甘心地追問起來。

“這個嘛......”歐陽書顯得有些爲難,“患者已經去世了這麼多年,具體情況我也記不太清了,而且關於患者的家人,我還是認爲這涉及到隱私問題,不方便由我告訴你們。不過我記得當年這個病例上過新聞,你們如果真的有需要,不如自己去查吧。”

歐陽書言盡於此,但蘇左卻從這番話語間聽出了明確的調查方向,她不禁再次擡眼看向歐陽書,只見後者也正似笑非笑地回望着自己,眼神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