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染織廠是個大廠,名符其實的大廠!佔地是廣闊的,人數是衆多的,比例是失調的,部門是繁雜的,職能是細分的,關係是複雜的,而產品是相對單一的。以上林林總總、方方面面,無疑構成了一個小社會。
染紗、打線、掏筘、漿紗、織布、後整理車間,構成了織布分廠。坯布、染色、整理車間構成了染色分廠。廠辦、計劃科、供應科、銷售科、技術科、財務科和動力科是與生產經營密不可分的,是核心科室,像工會、行政、人事等科室也是不可或缺的。
下午,是團委書記領着一行人在廠裡參觀,邊走邊介紹。
一路走下來,觀感可以用破敗來形容,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漫野的雜草中殘存着幾株孤單的楊樹,樹皮已經被剝掉,殘喘地伸展着枝葉,紅磚壘起的廠房圍牆,一道道深深的裂縫清晰可見,蜘蛛網般的各種管線冒出水和蒸汽,走到近處像是來到了溫泉池,高大的煙囪不時冒出煙塵,再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地上,工人大都無精打采,身上的工作服大多看不出本色。
一行人最先來到織布分場,一個個車間、一道道工序瀏覽。前面幾道工序還好,進入織布車間,就被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搞得不寒而慄,很多人都是頭一次進紡織廠,聲音刺耳得有些恐怖,譚玉不禁心裡唸叨着:“天天在這樣的環境中,可怎麼是好啊!”
團委書記崔紅蓮扯着嗓門向大家介紹,也只有離她最近的一兩個人能聽見隻言片語。
六七十年代購進的織機在轟鳴,而另一端,從意大利進口不到兩年的劍桿織機,卻悄無聲息。車間裡到處都堆放着各種垃圾,機器拆下來的零部件、廢沙、破布、廢瓶、爛罐…… 不一而足。
車間的男工們肆無忌憚地盯着隊列中漂亮的姑娘,說着污言穢語,吹着口哨。而女工們也不含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這羣人中爲數不多的男生,評頭論足,指指點點,絲毫不加掩飾。
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李澤風行進在五十多人的隊伍中,一個圓滾滾的大熊,始終在身後若即若離,不覺有些煩悶,腳步放慢,那傢伙再從他身邊經過時,銳利的目光從李澤風身上掃過。
穿過小車間,再次來到轟鳴的大車間。
李澤風不緊不慢地跟在隊尾,心中忽然激靈一下,墨玉眼精光閃亮,渾身的毛孔豎起,似乎要發生什麼狀況,強烈不安的意念,命令自己停下來,一道影子緊貼着腰部疾馳而去,擊打在很遠的牆上,彈回有四五米,又在地上轉了幾個圈,才安靜下來。
驚魂未定的李澤風走了幾步,撿起那個物事。一把木質的、兩頭尖尖呈圓錐形,被鍍鋅的金屬皮包裹着、中間被挖出一條長方體的十五共分的玩意,就是這把梭子差點就讓自己成爲殘廢,心有餘悸地踱到牆邊,看着凹進去足有三工分的牆面,心裡鬱悶,這個意外,有什麼預示呢?
沒等大家反應過來,李澤風苦笑了一下,意思是我沒事。衆人都報以同情的目光。崔紅蓮的表情複雜而緊張,走過來解釋着,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李澤風打量了一眼織布機旁、身體顫抖的女工,面帶笑容,擺擺手,轉身離去。
險象發生時,最揪心的是她,魏蓉,雖從未謀面,但已經確認他就是李澤風,並於腦海中重新勾畫,與他的相貌匹配的性格特徵。
進入整理車間,大家的心緒都好了些,相比較之前的,這裡算是一片靜土。李澤風若有所思地跟在隊尾,令他厭煩的人始終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
整個下午,李澤風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失落的情緒揮之不去,留京後的短暫快意早已蕩然無存,大學期間的苦痛經歷似乎又和眼前的工作平滑地銜接起來。看起來,人生就是一場受虐的過程,無休無止。整個下午,都覺得無聊難耐,整個身心都備受煎熬。一行人或有部分相近的看法,彙總成四個字:觀感極差。
實在的無聊時分,李澤風也免了回俗,注意力偶爾在三個漂亮女生身上掠過,譚玉自不必說,另外兩個其中之一是護校畢業、有着一張討人喜歡娃娃臉、梳着短髮的韓曦雲,另一個是戲曲學院畢業、天賜一幅清麗、高冷的臉、留着披肩長髮的魏蓉。
儘管沒有任何交流,但是,因爲前面那段插曲,很多人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如果按照關注的程度劃分的話,上心的有譚玉,揪心的有魏蓉,另有一位卻不在這羣人中,此刻,那位的心情可以用五味雜陳來形容。
在回廠辦的路上,他靠近陳穎,再次道歉,她眼中的火苗暗了一下,頭迅即扭到一邊。李澤風尷尬一笑,讓道歉成爲常態,一次不成功就兩次,以後的事再說以後吧。好的苗頭是:當她再次面對自己時,不再是萬丈火焰。
快到下班時間,來到廠辦會議室,廠辦主任向大家介紹了爲期半年的實習計劃。
下班後,李澤風獨自在廠區溜達,爲的是避開吃飯高峰,看看差不離了,才慢悠悠地去食堂吃飯。一碗麪條很快下肚,食不知味,就無精打采地向宿舍走去,來到房門前發現門竟然是開的,推門進去才發現:唐元在屋裡,正優哉遊哉地抽着煙,見他進門,就像看大猩猩般地瞅着自己。
李澤風則是友好地點點頭,笑一笑,說聲你好,而唐元腦袋一扭,一雙不大的眼睛轉到別處。
他心裡有些煩悶。二人一間的宿舍,已經一個星期了,沒有人住。沒承想竟然和仇人,來到同一個屋檐下。
眼前油光粉面、頤指氣使的一團,讓他感到有些壓抑,李澤風乾笑着衝他點點頭,見他愛搭不理的,又瞥了一眼,走到自己牀前躺了下來。之後,房間裡沉靜下來,煙霧卻依舊在瀰漫。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李澤風耳畔傳來‘踢裡踏拉’的聲音,之後“卡拉”、“嘭”的一聲響門關上了,人走了。提着的心放下來,第一關算過了。
平靜了一下翻騰的心湖,想讓自己進入冥想狀態,徒勞了幾次,心還是異常紛亂,無奈中只好起身,忽然想起一個去處,隨即起身離開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