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將至,長安街角巷陌掛起一隻只燈籠,紅色鮮豔,粉色靚麗……每一個都千奇百怪,樣式新奇,不僅如此等到正月十五,上元佳節那晚,在城隍廟口還會舉辦花燈猜謎活動,整條街從頭到尾全都售賣着吃食、物什,精彩不斷,熱鬧紛呈。
今夜長安街頭出現這樣一幅場景,一對穿着不俗男女領着大大小小十數名孩童,像脫了繮的野馬嬉鬧玩耍駐足在每一個攤販前。他們雖然個個樣貌清秀伶俐,但衣着甚是普通毫不起眼和那對男女相比簡直天差地別。但看這對男女對孩子們體貼呵護、關心備至模樣倒叫人以爲許是某家殷實人家的夫妻行善積德,領着這羣無家可歸的乞兒出來玩樂。
恰巧就有小販這樣認爲,連連招呼道:“老爺夫人快來看看!我這些都是最受歡迎的樣式!有蓮花燈,走馬燈,骰子燈…老爺快看看給夫人孩子們選幾個…”
錦兮臉皮雖厚,聽着一口一聲夫人仍免不了尷尬,開口解釋道:“你誤會了我不是他的夫人,這些孩子也不是他的。”
見錦兮較真,盛帝擡手攔道:“說什麼傻話,這些孩子是你也是我的。你儘管讓孩子們選,挑個喜歡的。”
“對!……還是這位大爺說得有理,節日將近就圖個喜慶,儘管挑!”不愧是買賣多年的商販,幾句話就能消解尷尬,還爲自己招攬一大樁生意,一下子就把孩子們吸引過來,挑選自己攤上的花燈。
“你!”錦兮回過頭瞪着盛帝,牙齒咬下脣瓣,都快咬出血來。
盛帝見錦兮這副傻樣笑出聲,雙目半彎低聲說:“怎麼?佔一點便宜都不行?既然商家這麼認爲又何必費心解釋呢?把我們當做普通百姓不是更好?”
“可是……”可是你也不該默認啊!錦兮氣結又不好明說,暗自猜想今夜盛帝究竟是怎麼了?突然同意進城不說,還擺了一道,讓她無法反擊。着實有些可惡吶!
臉色瞬間結成冰,扭頭牽起孩子們的手準備離開餘光卻瞥見阿七獨自一人站在遠處,似乎很不適應四周的環境,又不敢到處張望,十分惹眼。
她走過去,摸摸阿七頭問道:“阿七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他在錦兮的詢問聲中低下頭顱,嘴角欲言又止,支支吾吾:“我……我沒事,只是有點不習慣。我……”似乎還有什麼想說的,擡頭卻看到盛帝不站在錦兮身後,喉嚨驟緊,一味搖頭堅決不肯吐露半句話。
“阿七……你是不是有話想說?不妨告訴我?”錦兮探着腦袋繼續問,年少的孩子卻並不打算繼續說下去,緊閉牙關一副滿懷心事模樣。
這樣的他或許月靈不會在意,但錦兮會。闊別數月重新再見,她能清楚感受到阿七身上的變化,小柔從一開始就欲言又止,似有隱瞞。無數紛繁零碎的線索匯聚在心尋出一條隱暗的懷疑,最後全部結束在一個人身上。
錦兮抿脣拍拍阿七胳膊,柔聲道:“不想說就不說了……難得出來,你不想和弟弟妹妹去玩嗎?快去吧……”手下一推將阿七往孩羣中送,一路目送,包裹的是她爲數不多的溫情。
待移開眼轉向河邊走幾步,腳下是從山間地底引出的龍首渠水,冰冷刺骨異常。卻因爲是活水河面纔沒有封凍。水面平靜幽幽無聲,倒映着兩岸景色,沿河花燈一一點亮,月大如盤高高掛在枝頭,一切都像極了在錦官城的夜色。
不知道是被美景所惑,還是陷入回憶裡無法自拔,錦兮眼底露出些縷感傷,輕聲自語:“還在劍鋒山那會……就老是聽少揚提起長安,兜兜轉轉……我終於來到這裡。”可惜這代價……太大了。
“良辰美景,錦兮怎的想起過去了?先前在馬車上就一直喚着你師弟的名字,可是想他們了?”盛帝走上前一步,同她一道看着美景輕聲詢問。
“我……”錦兮還沒有從回憶裡出來,沿着記憶的河流回溯,點點頭,“感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在劍鋒山,西楓堡發生過的一切好像只有夢裡纔會出現。”只有在夢裡,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沒有半點特殊的小女孩,也只有在夢裡,她還是月靈,是師傅的月靈,師兄的月靈……
“……跟我走!”盛帝沉默片刻倏然攥住錦兮的手往高臺跑去。
那裡栽種一棵高大的九頭柏,枝葉蒼翠堅挺,傳說乃開國帝王親手所種,只要面向誠心許願並奉上三柱清香就能獲得恩澤,護佑全家。百年來此樹頗受百姓愛護,更在四周壘起土臺以保樹木周全。
站在高臺,視野開闊無比,近處商販孩童,遠處花燈流水一一呈現在面前。刺啦!一聲,煙花升上天空帶給衆人意外的驚喜。
原來是盛帝暗中命人買來煙火點放,不僅是爲錦兮更是爲所有長安百姓添些節日樂趣。
百姓紛紛擡頭仰望,親眼望着一束束煙火被點燃,一朵朵妖豔絢麗的煙花綻放在漆黑天幕,映着後頭帝都城牆上璀璨明燈,接連一個又一個地閃爍,像是上古留下來的神蹟。
如此美景讓盛帝勾脣展顏,扭頭望向身側的人——孱弱蒼白的女子只是仰頭望着。從他這個角度依稀看見她的瞳孔反射點點菸火,除了脣瓣勾起的弧度看不出有任何高興的地方。
幕錦兮,你非要保持鎮靜淡漠的模樣,對所有事或人不作關心,即便如此佳景也不能打動分毫……是嗎?
錦兮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眸,吐出的聲音彷彿冰墜子比着他的胸口,一記重錘猛打進去。“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出來看他們,我很感激這段時間你對他們的照顧。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就會原諒你。”
“錦兮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盛帝脣瓣一勾,面色如常,可置於後背的雙手卻緊緊攥着袖口似要剋制內心翻涌而出的情緒。
“你是真的不明白嗎?”頭頂煙花依舊燦爛,可一切喧囂歡笑卻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圍牆,耳邊只有慘白的風聲和彼此漸粗的呼吸聲。“你不要告訴我是爲了我纔將他們千里迢迢帶來長安。阿七明明有事想告訴我,可看到你卻立刻走開,難道你想說都和你沒關係?哼……經過了這麼多事我怎麼可能還看不明白?——從我下山那刻起一切都在你的安排中,在三福鎮是你故意接近於我,也是你故意設計讓我離開。直到現在,你依舊設計我,想要用這羣孩子要挾我,不是嗎?”
“要挾你?”盛帝覺得好笑,反問一句,“你有什麼值得我要挾的?一個將死之人,根本不值得我多費心思!”幕錦兮難道被人揹叛多了,就變得疑神疑鬼了嗎?可惡,好心帶她出來,哄她開心,換來的居然是如此的不信任!早知如此,何必多費心思。
當真可恨!
盛帝雙眸眯成一條細縫,目光灼灼盯着錦兮,好似要將她生生剜出一個洞來。“幕錦兮你聽好了!朕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你的命早就攥在朕的手裡,生死由不得你做主!阿七他是自願選擇這條路的,沒有人逼他。麻煩你問清楚了再回來質問朕!”
“……”她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目光微怔,垂下睫毛,濃稠的陰影下脣瓣微動,張開一條細縫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盛帝擡手鉗住錦兮下顎,逼迫她和自己對視:“慕姑娘,有些事情一旦註定了就無法更改,你一心想保護他們遠離這些,卻不知道越是這樣反而越會將他們推上不歸之路。朕沒有你想的那麼骯髒,利用孩子要挾!朕只是告訴他們一個道理,給他們成長的機會——與其想着整日乞憐躲在別人羽翼下過活,不如努力讓自身強大。而阿七就是最先明白的孩子,你應該感謝我纔是!”
“與其整日乞憐躲在別人羽翼,不如努力讓自身強大……”錦兮喃喃重複這句,感覺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聽過。
是了,當初師傅也曾這樣對她說過,勸她放手。只可惜她沒能理解執意偷溜下山,甚至直到下山那一刻還心中埋怨,責怪師傅不近人情,辜負他一番苦心。如果時光可以重新來過,她聽從師傅沒有下山,那麼之後所有事是不是都不會發生,故事將重新改寫?
今日種種,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原來,她纔是罪魁禍首!自己該怪的,該怨的,應該是自己啊……
認識到這點的錦兮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在內心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停翻涌着,想從她極力平定的胸臆中掙扎出來。撫胸顰眉,排山倒海的窒息感迫使她張嘴大口吸氣,腦海裡不斷回放着那些愛到骨髓,痛到骨髓的記憶一一洗刷她的身軀,從頭到腳,一遍又一遍,鹹鹹的淚水滴滿衣襟,沾上脣瓣滿嘴都是苦澀的鹹水味。
師傅……師兄……火狼……是我對不起你們!都是我不好……
就在她陷入自責痛苦的時候,頭頂倏然傳出一陣尖銳的聲響,又有一朵煙花在頭頂綻放,寒意卻下一秒在周邊乍起,蔓延整個身體。
盛帝將雙手放在她顫抖的肩頭,溫柔而又細膩的寬厚手掌就像盛滿水波的無垠眼眸。她微微昂起頭,噙着淚珠,雙手微微握拳。煙火殘月之下,他墨發玉姿,清雅出塵,看上去是那麼朦朧和帶着隱約的不真實感。
他嘴角慢慢扯出一抹笑意,似當頭棒擊,無法辯駁,“幕錦兮你已經認識到這點了對嗎?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還想怨怪誰?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的,你的,就連他們也有屬於自己的路——”手指臺下嬉鬧玩耍的孩童,目光平靜淡漠,“阿七既打算跟隨於我,你以爲還有什麼資格和我談條件?”
錦兮渾身一粟,瞳孔收縮成針眼大小,良久才冷聲回一句:“……有!我有……你別忘了還有惠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