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支持我?”喬伊娜十分驚訝。
“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的權利和義務。你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即使那樣做會給世界帶來不確定的傷害。可是,對於你的家人來說,你積極營救他們,就是最好的親情表現。”我說。
我們無法要求別人做更多,因爲別人有拒絕的權利。即使是用“愛國、和平、善良、忠誠”這樣的品德標準來敦促別人,其結果也是一樣。
“多謝。”喬伊娜用力點頭,然後淚如泉涌。
我冷靜地輕拍她的肩膀:“好了,一個人做艱難的決定不容易,既然已經決定,就不要難過了。”
面對即將到來的生死大考,如果不是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絕對做不到平靜如水。
在港島時,我曾遭遇過背叛、陷害、圍攻、欺詐,而且不止一次,但我都冷靜地挺過來了,就是因爲我懂得,人生的任何時刻都要因勢利導、順水推舟,而不是逆水行舟、逆勢而爲。
“對不起。”喬伊娜變得更加難過。
我搖搖頭,走過去打開門,面對一臉愕然的卓婭。
“請給我們提供最完美的一餐,事情就要結束了。”我說。
“龍先生,我剛剛聽到你們——”卓婭壓低了聲音,“你們已經達成協議,任由核彈爆炸,是這樣嗎?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搖搖頭:“我們現在需要一頓美食,或者,如果有好酒的話,請順便帶來。”
卓婭盯着我的眼睛,最終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猛地頓足:“都這個時候了,還要美食和美酒?”
我很難向卓婭解釋,畢竟我們站的位置和角度不同。
或許在她看來,核爆隨時都會開始,當下最應該盤算的是怎樣快速逃離,逃得越遠越好。很可惜,她想得完全錯誤,與日月娘的想法也背道而馳。
日月娘是洞悉全盤的人,如果只是爲了“求生”,就不會放我和喬伊娜進來,也就不會有核爆事件。
與她一樣,我也看到了最大的矛盾焦點,那就是人類爲了疆界、地盤的增減而發生的種族戰爭。不解決戰爭問題,即便是不死於今日的核爆,也會死於明日。於是,人類、非人類將永遠生存在覈爆的恐怖威脅之中,惶惶不可終日。
頂尖智者的責任就是找出一種方法,永久地消滅戰爭,讓人類的思想回到遠古初民的狀態,不爭不搶,不急不躁,不暴戾不乖僻,不仇恨不憎惡,不貪婪不妄圖……讓技術生產力先進而發達,但卻讓人的思想原始而純樸。
要做到這樣,“逃”和“殺”都無濟於事,而必須是通過“愛”。
那麼,喬伊娜爲了對家人的“愛”而引發核爆,勇敢地犧牲自己,那正是“小我”的極致表現,應該被社會所承認、所肯定。
“去吧,按我說的做。”我沉聲說。
卓婭憤然,甩頭離去。
如果這些話是向日月娘說的,相信她一定能明白我的思想。
“不要多費力氣了,龍先生,我已經做了決定。”喬伊娜在我背後低語。
我笑着回頭,然後輕輕搖頭:“你想錯了,我沒有通過某種手段來感化你的意思。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自由。不久的將來,我們就要黃泉路上作伴,提前喝一杯又有什麼關係呢?”
死亡不可怕,只要想清楚爲何而死,就能向死而生,像藏邊的修行者那樣,以“虹化、舍利、蟬蛻”等等不同形式,瞬間離世,用自己死亡繼續給世人帶來啓迪。
歷史漫長如河,我只是其中一朵浪花。假如今日的核爆事件能寫入歷史,像通古斯大爆炸那樣,至少——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能做到的,絕對不會爲了死亡而後悔。
卓婭返回時,手上端着的托盤裡只有一瓶白酒和兩個杯子。
“何至於簡陋如斯?”我笑起來。
卓婭不回答,把托盤放在桌上,轉身出去。
“如果酒裡有藥物……龍先生,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對吧?”喬伊娜說。
她畢竟是一名間諜,對於所有的計算套路都很敏感。
“我喝,你看着。”我說。
既然她不想喝,我直接拿起瓶子,嘴對嘴喝了三大口。
酒是好酒,但入口的味道卻十分苦澀,完全是我的失落情緒所致。我不是超人,也不是九命貓,核爆開始,我首當其衝,連一線生機都沒有。那麼,從現在起,我在莫高窟的追尋可以畫上個句號了。之前,我曾經以爲無限接近反彈琵琶圖的真相,最終卻失之交臂,反而流落契卡鎮,直到成爲殉葬品。
“這是命。”我說,酒入愁腸,情緒更低沉,“所有人的命都繫於一根繩子上,誰都跑不了。我剛剛想過,唯一能爲你做的,就是聯繫電隼、冰夫人,提前完成你的遺願,把你的親人放出來。等你聽到親人的聲音,看到他們的視頻,再開始行動也不遲。”
臨終前,我必須要做一件大好事,纔算不虛此行。
“能做到嗎?”喬伊娜問。
“當然能,如果你決定爲他們犧牲,他們自然應該給你一個保證。”我回答。
喬伊娜點頭,從口袋裡取出電話。
在這裡,任何通訊工具都沒有信號,她的電話也一樣。
我擊掌三聲,卓婭再次走進來。
“我要跟電隼通話,去安排吧。”我說。
我知道,能讓喬伊娜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她的家人所犯的罪一定非常嚴重,而且是觸動國家利益的大罪。
卓婭從自己口袋裡取出電話,撥了一串數字後,電話立刻接通。
“可以了。”她把電話遞給我。
電隼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是龍飛嗎?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我平靜地回答:“對,是我,現在有一個新情況,請把喬伊娜的家人放出來,馬上放,否則冰夫人的計劃就不可能成功。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了喬伊娜的意思,放了她的家人,簽署永不追究總統令,讓他們過上普通人的平靜生活,然後,冰夫人的計劃就可以順利執行了。”
“行。”電隼簡單幹脆地回答。
這種回答,免去了很多繁複的解釋。作爲大國元首,電隼當然一眼就能洞悉其中的利害關係,也能明白我在此時此刻提這種要求的原因。
“多長時間?”我問。
“五分鐘後,喬伊娜的家人會打電話過去,親自說明情況。不過,龍飛,如果你知道他們被囚禁的原因以後,想必就能明白給她幫這個忙有多荒謬了。你救了我,有救命之恩,所以你有任何要求,我都會照辦。”電隼說。
我做好了一切準備,無論喬伊娜的家人犯了什麼罪,都得全部豁免。只有這樣,纔對得起喬伊娜的巨大犧牲。
“好,五分鐘後通話。”我不受電隼那些話的影響,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我做了決定,有任何後果都由我來承擔。同樣,無論喬伊娜的家人犯了什麼罪,我答應了她,就會向電隼據理力爭,用她的死贖家人的罪。
“他們沒有犯罪,他們只是在描述事實真相……”喬伊娜想向我解釋。
我搖搖頭:“好了,安靜五分鐘,等電話。”
現在,任何人都不必解釋,只看結果就行了。
“我怎樣向日月娘交代?龍先生,我該怎樣交代?”卓婭無法壓抑自己的不滿情緒。
我搖頭:“不必交代,只有交換。”
喬伊娜用自己的死換來家人的“生”,這就是結果,就是對世界上所有人的交代。
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卓婭的電話準時響起,正是來自北方大國首都監獄的電話。
電話彼端的人身體極度虛弱,說話斷斷續續,我一句都聽不清,便把電話交給了喬伊娜。
“走吧。”我示意卓婭出門。
這是喬伊娜最後一次跟家人通話,給她一個獨處的空間,任她發泄情緒,纔是最人性化的做法。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我和卓婭出門,面對着空蕩蕩、白茫茫的長廊。
“至少有一百種方法阻止爆炸,爲什麼你和日月娘都不採用,而是任由事態失控?被禁錮在靺鞨神廟裡的那些人——”
我打斷卓婭:“那些人生不如死,不是嗎?”
卓婭搖頭:“可是他們都活着,只要靺鞨神廟存在,他們的生命就不會結束,這難道不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嗎?”
這種看法非常可笑,也非常可怕,就像過去中原一千多年的封建統治那樣,統治階級以爲老百姓的目標不過是“活着、吃飯”就行了,根本沒有將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當成同類。正是因爲這些錯誤的看法和做法,封建統治才一次次被推翻,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被打倒在地,然後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
卓婭說的,代表了她對人類的狹隘認知。與過去的封建君主、貴族一樣,不把人當成“人”,而是“只會喘息做事的工具”。
我不知道日月娘怎樣看待這一問題,在跨越通天浮屠之前,她已經是中原之主、史上第一女帝,整個國家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權力已經達到最高巔峰。她要萬民生,萬民就生;她要萬民死,萬民不敢不死。跨越通天浮屠之後,她進入了更高境界,對於人類的認識就更深了一層。
女帝的前輩、大唐開國皇帝曾經說過——“君主爲舟而百姓爲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真正到了天怒人怨之時,統治者被打倒踐踏不過是一轉眼間的事。
就像現在,以卓婭爲代表的流鬼國人不看重喬伊娜的生命,喬伊娜自然也可以輕身赴死,將所有人送入下一個輪迴。
“你看錯了她,也看錯了我。我們熱愛生命,但生命所蘊含的內容極多,而不僅僅是‘喘氣’這一項。”我說。
“流鬼國能夠用最簡單、最快捷的辦法化解世界上的焦點矛盾,這一次,如果不是日月娘一定請你出頭,應該早就解決這個**煩了。”卓婭說。
“怎麼解決?”我微微一笑,因爲我早就想到了卓婭慣用的“方法”。
“只要把她送入靺鞨神廟,接下來,在那種半流質的獨特環境中,她就能永遠地活下去,生命得以延續,爆炸將被遏止。”卓婭回答。
這就是她的答案,跟我預想的一樣。其實,她忘記了最根本的一點,喬伊娜是北方大國培養出來的超級間諜,即使身體被死死禁錮,她也有能力自斷經脈或者自閉窒息而亡,這些都是跨國大間諜們的必修課程。
換句話說,除非是喬伊娜“不想死”,否則,誰都無法阻止她“求死”。流鬼國的任何做法都無法維持她“不死”,這也正是日月娘求助於我的最關鍵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