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惡人”不是活人,而是某種異化的靈魂。我無法準確地描述他們的存在狀態,但我知道,他們不是鬼魂,而是在長期嚴苛的忍道修行之後,進入了某種“蟬蛻期”,身體退化而精神永存。
忍術典籍《萬川集海》中有關於“蟬蛻期”的詳細描述,大約用了三個章節,將“蟬蛻期”的形成、發展、深入、休眠、解脫、蛻變、成神等過程做了說明。
我只能如此籠統解釋——“八惡人沒死,只是處於‘活着’的特殊狀態,只要外部條件合適、內部條件成熟,他們就會重現人間,恢復原樣。”
中國道術中有“還陽”、玄學中有“回靈”、藏密中有“知返、轉世、重生”,跟忍道中這種“蟬蛻期”的意義幾乎相同。
“我當然是大將軍。”大將軍重複,臉色凝重到極點。
從剛纔八惡人對她的態度,我能夠判斷,大將軍身上一定藏着不爲人知的巨大秘密。
“事情已經昭然若揭,何必繼續騙我?還有意義嗎?”我苦笑起來。
此刻站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像“玉狐禪”的人,或者說,我應該大膽判斷,她就是玉狐禪本人。
易容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假扮”自己。
大將軍不再開口,與我對視良久,才走回休息區,緩緩坐下。
“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可我知道,你一定有難言之隱。如果真相無法透露,那麼,就到這裡吧,至少我知道,故人仍在世間,自此天涯永隔。”我低聲說。
既然對方不是大將軍,那麼她一定是玉狐禪,那個讓我飽含歉疚、無法忘卻的人。
當然,知道她還活着,我也就無需歉疚了。
讓真的玉狐禪回日本去,就像把一條魚放回大海一樣,所有人都不必歉疚。這就是“皇室公主玉狐禪”最好的結局,也是我所期待的。
“她還活着——”我腦海中充滿了這四個字,同時,滿天雲散,歡欣不已。
“龍先生,我……這裡面的確有很多隱情,牽扯到許多國家機密,任何人都沒有泄密權限。所以,我很抱歉,無法一一向你解釋。不過,對你的思念,我萬分感謝,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大將軍說。
或者,現在不能再稱呼我眼前的女子爲大將軍,因爲她根本就是玉狐禪,從外表到內心、從假身份到真身份,全都是玉狐禪本人。
“我理解,沒關係。”我點點頭。
如此龐大的瞞天過海之計,只有白道層面才能駕馭得了。一旦牽扯到“國家機密”四個字,那麼,一切事情就都存在真相、假象兩種解釋,其真實性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我走了,該去做正事了。”我說。
“不行——”她突然站起來,繞過桌子,撲進我懷裡,雙臂繞到後面去,緊緊摟住我的腰,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低語,“不能去,我不能讓你去送死。要想扭轉頹勢,存在很多種辦法,可你選擇的卻是最愚蠢的那一種。聽我說,忘掉莫高窟,忘掉‘煉蠱師之矛’,忘掉擊殺左豐收的那一幕,隨我東渡,重新開始。”
我輕輕轉身,想擺脫她,但她抱得更緊。
“我必須去做,那事關信仰。”我說。
在“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真空地帶。“聰明人”選擇沽名釣譽,付出最小的代價,完成最大的宣揚自己的效果,是爲“文賊”。
虛名對我無用,否則我也不會丟掉“銅鑼灣龍少”的名頭。
黃花會的“換頭行動”起初聽起來十分簡單,不過是喬裝改扮,打入敵人內部。最堅固的堡壘往往由內部攻破,這種計策,應該是黃花會領導層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要對付島國,這是一種新的指導思想,也是百年以來其它勢力從未使用過的。
武士道精神、菊花與劍的精神大大提升了大和民族的凝聚力,使其成爲世界上最團結的民族之一。在軍,則鐵板一塊,無往而不利;在民,則萬衆一心,團結愛國,成爲其它國家的子民們羨慕效仿的榜樣之一。
二戰之後,島國在政治、經濟的重壓之下,奮發圖強,全民努力,非但沒有被“戰敗國”的恥辱碑壓垮,反而創造出了電子產品、重工業產品的頂尖品牌,行銷全球,廣受歡迎,成爲軸心國在二戰以後最快崛起的典範。
“從內部攻破”大概就是打垮大和民族的唯一辦法了,但究竟能不能奏效,還得看黃花會能堅持多久。
這些是我之前的想法,等到八惡人的靈魂向大將軍下跪,我才明白,“換頭行動”進入了更高層次的邏輯關係,已經無法用普通戰略理論來闡釋。
現在,大將軍的外表是“玉狐禪”,而八惡人禮拜的是真正的玉狐禪。因此得出的結論,“玉狐禪”就是玉狐禪,黃花會的計謀已經被心月無向派窺破,將計就計,派出真正的玉狐禪來,以真人頂替假人。
那麼,玉狐禪回到京都以後的所有行動,全都是雙面間諜的工作方式,既接受黃花會的指令,又將真實情報一點不落地交給心月無向派。
二戰時,腳踩盟軍、軸心國這兩條船的雙面間諜、三面間諜不計其數,以每個國家的首都爲活動圈子,進退自如,予取予求。其中幾個,還創造了間諜史上的奇蹟,成爲二戰中的傳奇人物,比如川島芳子、赫佐格等等。
二戰後的冷戰時期中,閉關鎖國成爲常態,多面間諜失去了用武之地,這一行業也日漸式微,不再受到軍事部門重視。
如果玉狐禪的行動計劃獲得成功,那麼她就將名列史冊,成爲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間諜之一。
當然,她的成功就預示着黃花會的一敗塗地。
“你活着,就是聽到的最美好的消息。”我推開了她。
“我活着,我也要你好好活着,遠離危險,平安無虞。”她說。
“敦煌百姓的命比我的命更寶貴,我能想象得出,一旦‘煉蠱師之矛’刺出,敦煌將會何等混亂。所以,我只能去堵槍眼,用自己的命去做最後一搏。”我說。
歷史典籍中,存在太多太多關於“蠱術”的記載。幾乎每一條記載的最後,都會提到,該蠱術令幾個州縣百姓絕跡、千里鬼哭,幾十年裡,土地仍然無法耕種,樹木仍然無法生存。
“爲了我,留下來,好嗎?”她說。
我不知該怎樣稱呼她,稱她“大將軍”或者“玉狐禪”都不合適。不過,無論她是哪一個,都無法阻止我駕機返回莫高窟。
“再見。”我再次登機。
發動機仍然轟鳴着,彷彿催我上陣的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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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等,你等着。”她大叫着,飛奔過來,躍上我身後的座位。
“你沒必要陪我冒險。”我長嘆一聲。
“我陪你消滅‘煉蠱師之矛’,你陪我返回京都。”她說。
這是一個很好的等價交換,但我心裡還惦記着顧傾城,無法下定決心東渡。
“活着回來再說。”我大叫一聲,按下電鈕,座位上方的透明防護罩就落下來,把我和她罩住。
“我們一定會安全回來,一定會……”她的聲音淹沒在發動機轟鳴聲中。
願望是美好的,但結局如何,只有天知道。
滑翔機緩緩向前,沿着地面標線加速,衝出洞口。
這洞口設置於一個環形山谷中,下面全是懸崖峭壁,而且經過人工處理,以至於普通登山者到達洞口以下十幾米時,就會面對陡直絕壁,除了肋生雙翅之外,絕對沒有爬上去的可能。
我駕駛滑翔機半空迴轉,飛向莫高窟。
機艙內的液晶屏顯示,現在是上午十點半鐘,馬上就到左豐收用計策封鎖莫高窟的最後時間了。
“給環保部門、警察部門打電話。”我在耳麥系統中向大將軍下令。
現在,還是姑且稱她爲“大將軍”吧,至少這樣稱呼時,能給黃花會留一點顏面。
“好。”大將軍答應。
我們之間心有靈犀,不必我陳述報警內容,她也不會出錯。
她總共撥出兩個電話,通話內容完全一致:“我是來自美國的遊客,工作部門爲跨州環保署害蟲防治處。現在,我看到莫高窟停車場上空出現了巨大的無名昆蟲羣。根據我的工作經驗判斷,這些昆蟲具有超強攻擊性,很可能是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齧噬者”三代變種,屬於中國的危險外來物種,請馬上下令,佈置害蟲捕捉工作,同時對莫高窟周遭五公里的地空、水源環境進行緊急封鎖,確保這些物種隨風擴散出去。”
電話彼端的接線員並不驚慌,有條不紊地詢問大將軍的姓名、電話、身份信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大將軍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陳述完自己的話後,提醒對方:“這是絕密告警,如果你還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崗位,就趕緊向最高指揮官報告。我已經對電話錄音,並持續跟蹤害蟲防治工作。你若瀆職,就等着捲鋪蓋回家吧。”
打完電話,大將軍大聲告訴我:“按慣例,五分鐘到二十分鐘內,處置車從敦煌城中心出發,二十分鐘至四十分鐘內,處置車到達莫高窟廣場。當然,如果相關部門協調不當,就要加上警方在敦煌、莫高窟之間架設哨卡所耗費的時間,大約二十分鐘。總結起來計算,我們有半小時到五十分鐘時間行動。”
我點頭:“按照最不樂觀情況,半小時內結束行動。”
空中行動與地面行動大大不同,尤其是滑翔機這種對空中氣流要求非常嚴格的無動力型飛行器,執行起復雜任務來,相當費力不說,大部分時間都要拼運氣。
很快,滑翔機抵達莫高窟前的停車場。
情況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煉蠱師之矛”的尾部全都炸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蟲團,其直徑至少有十五米,防爆拖網根本無法展開作業。
粗略估算,正面進攻的話,只能把三分之二蠱蟲收入網中。剩餘的,將會立刻四散,成爲莫高窟永遠的隱患。
“不行,我們來得太晚了,沒法下手。”大將軍大聲喊。
下面,左豐收的手下也在潰散,一小部分留在原地,站在欄杆後面,等待着左豐收回來。一大部分則是半步行、半乘車,向着月牙泉小鎮方向混亂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