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曾經挾持電隼,難道沒有跟他談過嗎?”我問。
日月娘搖搖頭,沒有回答。
她的目光十分深邃,讓我無法捉摸她的心思。
“解決這件事,就靠你了。我相信,你是一個擔當得了大事的智者,每一個時代的崛起與延續,都靠的是一個或者多個出類拔萃的智者支撐着。其他庸庸碌碌者,不過是智者腳下的螻蟻。”她說。
我不是個多事的人,她身上一定發生過很多事,但都已經成爲歷史,不必再提了。
“我會全力勸說喬伊娜。”我不願說更多。
大事將臨,誇誇其談者已經失去了舞臺,只有踏實做事的人,才能真正頂天立地,成爲世界的頂樑支柱。
此後,我們沒再開口說話,只是靜默地坐着。
我想起了電隼、米揚科夫、冰夫人、加波夫等人,如果順利,電隼和米揚科夫撤離契卡鎮之後,應該已經第一時間返回兵營,與冰夫人會合。在那裡,他們是相對安全的。冰夫人既然派遣喬伊娜攜帶微型核彈出馬,自然做好了防範大爆炸的準備。
“超級間諜果然都是狠角色——”我頗爲感嘆,但也有些懊悔。
在冰夫人那樣的大間諜面前,我不該失掉警惕性。
她身爲大國第三首腦,麾下智者、勇者成千上萬,卻偏偏要求助於我,這本身就有些詭異,因爲她可以差遣的人太多了,每一個都比我更忠心、更願意自我犧牲、更希望成爲北方大國國旗覆蓋下的民族英雄,派他們去,絕對比派我出馬更令冰夫人放心。
我沒有考慮清楚這些,並且縱容喬伊娜同車同行,實在犯下了太多不可饒恕的錯誤。
追根溯源,我太看重古舞臺上出現的幻覺,把這裡的線索跟莫高窟聯繫了起來,以爲顧傾城也被糾纏其中。這就是我的私心,不肯放過尋找顧傾城的任何線索,哪怕是希望極爲渺茫的一線機會。
我非聖賢,當然也有私心。
既然有私心,就會遭人利用,陷入兩難境地。
“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日月娘自言自語地開口,“在江山鼎盛時期,我把政權交還別人,一個人飄然身退。我要的不是江山,而是理想,真正的理想,就像它——”
日月娘指向那浮雕裡的通天巨像,眼神越發深幽,如同兩口萬年古潭。
歷史記載,她建造那巨像是爲了彰顯實力、永世留名,但這種說法並不可信。很多著名歷史人物都曾試圖用這種方法青史留名,譬如秦始皇泰山封禪、兩漢高僧臨江雕佛、晉代大書法家凌峰勒石、唐宋大富豪萬金起樓、明代大文豪江南藏書樓……有些東西確確實實留下來了,但大部分卻隨着時間腐朽,湮沒在歷史的浪潮之中。
通天巨像建成之日就已經註定了倒塌之時,當女帝把政權交還給李唐,那巨像的命運可想而知。新皇帝登基之後,只要看到巨像,就一定想到過去“大權旁落”的屈辱歷史。所以,建造巨像是在“招禍”,而不是“納福”。
看到這大廳內的浮雕,我就能明白,通天巨像的作用並非史官認爲的“彰顯、留名”,而是另有深意。
“那是通天的浮屠——要想通天,必得有它?”我問。
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正如《聖經》中提到的“巴別塔”那樣,人類要想超越種族界限,由人格升爲神格,必然要通過那樣一種極端的形勢才能達成。在西方,那工具就是“巴別塔”;在東方,則叫做“通天浮屠”。
女帝成功地建造好了通天的階梯,也就成功地通天,到達了另外一種境界。
後代景仰她、學習她的女人卻沒有參悟這一層,只知道掌控極權、窮奢極欲,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最終,只能像凡人那樣生老病死,然後躺在墳墓裡朽敗成灰。
“你成功了,恭喜,恭喜。”我由衷地說。
日月娘搖頭:“我並沒有成功,就像我們登樓一樣。相對而言,登上二樓的人比站在樓下的人成功,但二樓以上,另有三層、十層、百層乃至不計其數的層級。僥倖登樓,以爲已經擺脫了人間的貪慾痛苦,反而陷入了更多無窮無盡的慾望之中。我在這裡,已經厭倦,幸好遇見了一把智慧之劍,可以助我斬斷困惑自身的蛛網塵絲。”
我相信,她說的是實情。
人的慾望永遠無法停止,只要還有人形、人心,就永遠欲壑難平。好的,企求更好;高的,企求更高……人心失衡,則永遠不知道自己應該在哪裡止步。
日月娘用“登樓”打比方,已經非常形象地說明了她目前所面臨的困境。
《聖經》中記載,地上的人齊心協力修建巴別塔,要通到天上去,讓所有人都到天堂裡去愉快地生活。結果,引發了上天的擔憂,就讓這些人擁有了各自的語言,彼此不能互通,也就無法順利協作,最終廢棄了建塔的計劃。
當今天下,各國紛爭,正是“巴別塔”倒下後的情景。當六十億地球人都爲了自己的國土而摩拳擦掌、義憤填膺之時,早就忘記了“地球人是天神腳下的螻蟻”這個現實,只顧內訌,不求發展。
“至少你突破了自我,高於六十億人。”我說。
“這是沒有意義的,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我邀你來,就是爲了平息戰爭,讓一切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安好,再也不要爲了地球表面的疆界而征戰殺伐。”日月娘說。
“你們能輕鬆挾持電隼,當然也能脅迫他低頭答應。那是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比帶我到這裡來更容易做到。”我說。
日月娘笑了:“是啊,的確可以做到,但我要的是團結、和平、安寧、穩定的世界,不能有壓迫和反抗,也不能朝令夕改、彼此猜忌。只有你能做到合縱連橫,把所有勢力團結在一起。不要謙虛,有能力的人絕不做無謂的推讓,不是嗎?”
我想了想,點頭回答:“我先解決喬伊娜的麻煩,然後回去找電隼,解決北方大國與流鬼國之間的麻煩。弄完這一切,再解決北極圈的麻煩。”
這些事是可以做到的,並且只有這樣,才能讓北極圈的形勢安定下來。
北方大國擾動永久凍土的行動必須停止,這是關係到地球運行、人類繁衍的大事,屬於全人類的利益,絕對不能由哪一個****來決定。
決定這件事的最恰當人選應該是聯合國,可惜這一組織自建立之日起,就存在着錢、權、責、隸不明的的致命缺陷,無法自身造血,必須倚靠各國繳納的會費來維持運轉,必然造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現象,最終淪爲幾個西方國家左右的雞肋組織。
“你需要那把智慧之劍。”日月娘說,“請稍等。”
她輕輕擊掌,卓婭走進來,雙手捧着一把白色劍鞘、白色劍柄的兩尺長短劍。
日月娘接過寶劍,雙手捧着,送到我面前。
“這就是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斬斷死結的劍。”她說。
我伸出雙手去接,卻一下子接了個空。那寶劍憑空消失,既不在我手上,也不在日月娘手上。
“怎麼回事?”我問。
日月娘微笑着解釋:“世人傳說,亞歷山大大帝用寶劍斬斷了所有人解不開的死結。如果‘死結’和‘寶劍’都是一種隱喻,那就非常容易理解,亞歷山大大帝並沒有‘寶劍’,世上也沒有‘死結’,那個傳說的本意不過是——亞歷山大大帝解決了一個人間的難題。到底是什麼難題?那就是智慧的傳遞方式。現在,劍已經在你的眼裡,它能幫你披荊斬棘,無往而不利。”
我不禁皺眉,日月娘說得越來越玄秘,但偏偏先斬後奏,並不提前告訴我要發生什麼。
卓婭託着一面鏡子過來,輕輕舉到我面前。
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兩顆眼珠的中間的確出現了微型的白色寶劍,如同正午下的貓眼一樣。
“多謝了。”我苦笑着道謝。
“去吧,去解決喬伊娜帶來的麻煩。只要有信心,一定能成功。”日月娘說。
我有太多話想問對方,畢竟很難遇到這種極端情況,機會太難得了。在漫漫歷史長河之中發生了那麼多事,記錄於歷史中的女帝一生早就是傳奇中的傳奇,更何況她從通天浮屠離去,根本就是傳奇的延續。
這樣一種人,是所有人學習的榜樣。
她不想說,我也沒有多問,輕輕點了點頭,隨着卓婭退出了房間。
“我一直都在觀察喬伊娜,自從你出來,她呆坐着一動都不動,像是石化了一樣。”卓婭報告。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從精神恍惚中掙脫出來,把日月娘帶來的困惑全都抹去。
“繼續觀察。”我說。
“時間……時間流逝得很快,局面很快就要失控了。”卓婭不安地說。
“日月娘不擔心,你又擔心什麼呢?”我問。
面對日月娘的時候,我始終無法找到她的心理破綻,彷彿在跟一座巨大的冰山對話。那樣的對話效率極低,因爲我們能談的,只是她想談的事,而不是雙方各抒己見,從而達成一個可行的結果。
“是啊,日月娘不擔心,我們這些流鬼國的小人物擔心什麼?”卓婭苦笑起來。
我知道,任何一種國家、體系、環境中,角色都會被分爲三六九等,不可能完全一樣。即使是在神仙、天堂之中,神位也高高低低各不相同。像卓婭這樣,地位絕對無法跟日月娘相提並論。
“一旦核彈爆炸,這裡會怎樣?我問。
“這裡就不存在了,我和地王也都不存在了。不過,日月娘將永生,這是顯而易見的。她總是能夠逃過劫難,永遠不死,萬壽無疆。龍先生,不要說閒話了,還是想想辦法勸勸你那位朋友,不要毀滅一切,總得給這個世界留條活路吧?”卓婭說。
我們走到囚禁喬伊娜的房間門口,卓婭止步,替我開門,無聲地做了個“請進”的動作。
喬伊娜果然保持着我離去時的坐姿,雙眼無神地望向前方,身體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還在眨、胸口還在起伏,就真的變成一尊雕塑了。
我走進去,卓婭就盡職盡責地重新關好門。
“喬伊娜,我回來了,如果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我緩緩地坐下。
我必須要給她一個自由表達思想的機會,這纔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
“我想了很多,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我的家人。人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親情。我本來不必捲入這場戰爭中來,但我立功心切,冰夫人又開出了太優厚的條件,所以我經不起誘惑,只能出馬,然後將自己陷入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尷尬境地。這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剛纔,我已經想好了……應該已經想好了,我必須死,完成冰夫人交代的任務,解救我的家人。對不起龍先生,臨終之前,我只能做這麼多,請原諒我的自私……我看過靺鞨神廟的資料,根本無法忍受被以那種方式囚禁在那裡,絕對生不如死……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永別了龍先生。”喬伊娜說。
這個決定很殘酷,一招定輸贏,容不得我翻盤。
“很好的決定,我支持你。”我說。
她按照冰夫人的命令求死引爆,爲的是營救家人而不是自己。我是孤兒,但我仍然爲喬伊娜的決定而深表感動。
一個人如果不愛家人,那麼他的一切感情都是虛僞的,也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歲月考驗的,毫無力量,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