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沒有選擇。”明水袖一刀得手,飄然後退,縮到牆角,無聲地低伏。
“是啊,來敦煌的人,都是沒有選擇的。”我黯然長嘆。
“我的任務失敗,如果不能再立新功,將功折罪,那麼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終都會被抓回去,生不如死。最起碼,現在我活擒了你,也算立了小功一件。”明水袖說。
我沒有理會這個話題,而是問了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說自己是亡明公主,這個點子的根源在哪裡?你不是亡明公主,誰是?”
任何一件事都不會空穴來風,既然北方大帝採用“亡明公主”這個由頭侵入敦煌,自然是有出處的。其麾下的智囊團成員不下三千,肯定是某個對於明清歷史有深刻了解的高手才策劃了這個點子。
“沒有,我不知道。”明水袖搖頭。
“一定有,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我有些失望。
作爲間諜,明水袖做得並不夠好。最起碼,她承擔了潛入的任務,必須將這段歷史爛熟於心才行。無論別人聊到什麼內容,只要是跟“亡明”有關的,她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那樣才能契合自己的“亡明公主”身份。
“啊,是了,是了,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明水袖的話只說到一半,嘴就被人捂住。
“我來了,你沒事吧?”那是大將軍的聲音。
之前我們分開行動,就是爲了一方有難,另一方及時策應。
“我沒事。”我鬆開左臂,那把刀噹的一聲落地。
我始終對明水袖抱有戒心,所以她任何時候發難,我都不會上當。那一刀只是刺入了我腋下,卻沒有傷到分毫。
“外面情況複雜,跟我走吧。”大將軍說。
她從明水袖後面閃身出來,右手中的短槍抵住後者頸側。
“放了她吧,殺不殺她,沒意義的。”我說。
“留着終歸是個禍害。”大將軍說。
我當然知道,不殺明水袖,對我們的逃脫不利。可是,她心裡至少藏着一些我想知道的秘密,留住她的命,就等於留住了秘密,以後還有變招可用。
“好了,走吧。”我揮手示意。
大將軍不再堅持,當先帶路,離開院子。
我們一直向着東北下去,走出居民區後,連續滑下兩道河崖,貼着河底向東,離開反賊坑越來越遠。
“北方大帝動用了相當強大的力量,根本來不及抵抗。這應該是有預謀、有內應的行動,一夜之前,就會全部達成目標,然後收兵。”大將軍說。
我點頭:“對,你的判斷跟我得到的消息一致。”
大將軍扼腕嘆息:“可惜,我們什麼也沒得到,又空跑了一趟。當今江湖,北方大帝一家獨大的局面已經形成了,再難撼動。”
她代表的是黃花會的利益,所以對這一點十分敏感,也是情有可原的。至於普通百姓,對此毫無感覺,江湖中的事距離他們太遠太遠了。
又走了一陣,我們折上鄉間土路。
前面,一家鄉村工廠的牆外停着一輛雙排農用車。
“有了它,我們就可以省點力氣了。”大將軍欣然說。
此刻,別說是農用車了,就算是一臺拖拉機,也能幫我們節省腳力和時間。
大將軍緊走幾步,走到車門邊,擡手一拉,車門應手而開。
“這破車,連開鎖的工夫都省了。”大將軍笑起來,立刻飛身上車。
敦煌是民風淳樸之地,雖然達不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地步,但這種破舊的農用車夜間一般不會鎖門,因爲實在沒有偷它的必要。
我從另一邊上車,還沒開門,驀的聞見了一股外國香水味。
港島被稱爲“東方之珠”,全球頂級奢侈品全都在此開設旗艦店。我聞見的,正是一種來自東歐的頂級男士香水味道,名字應該是叫做“高加索泉”。
開農用車的人自然不會使用香水,而且是東歐香水。此時此刻,最大的可能就是——
我的腦子剛剛一轉,車內就響起了****的射擊聲。
兩聲槍響後,農用車的前擋風玻璃就碎裂開來。
我雙手各拉一扇車門,同時一開,接着便狠狠地關回去。
隔着車窗玻璃看,裡面的槍手剛剛向外舉槍,又被車門反撞,短槍立刻落地。
車內共有兩名槍手,一個射中了大將軍,接着被大將軍反手扼住咽喉,拼命掙扎,無法解脫。另一個,則是剛想向我射擊,就被撞掉了短槍。
我拉開後車門,在槍手喉結上猛擊了一掌,對方就昏倒過去。
“還好嗎?”我問。
大將軍放開已經沒了呼吸的敵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答:“我要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馬上繞到車子的另一側。
大將軍中了兩槍,全是貫通傷,一個傷口在頸下,一個傷口在胸口。
她說得沒錯,沒穿防彈衣的情況下,這兩個部位中槍,神仙難救。
我把她抱下車,平放在地上。
“我要死了……我其實早有預感,不可能成功渡海,纔會一次次地拖延,企圖逃脫厄運。沒想到,會死在……這裡,唯一幸運的,我可以死在你的眼前,而不是默默無聞地……死在大海的那一邊。記住,我是爲了救你而死的,這樣至少讓我死後,九泉之下還會覺得……死得值……死得其所……你什麼都不要說,你喜歡的是顧傾城小姐,這是事實。我要用自己的死,把我的名字永遠刻在你心裡……”大將軍的生命逝去太快,說完這些話,鮮血已經流了滿地,而她的聲音則越來越微弱。
我無法說任何話,也來不及送她去醫院。
“抱着我,送我走。”她說。
我單膝跪地,把她抱在懷中。不到半分鐘,她就在我懷中永遠地沉睡過去。
在羅盤村石塔,大風折旗,那是中軍將折大將的不祥之兆。現在,這不祥之兆終於應驗了。
我只能說,這就是大將軍的命。
那杆大旗折斷的時候,已經註定了她的死。
當我背後響起腳步聲的時候,我才從昏昏然之中猛醒過來。
“不要慌,是我。”那是明水袖的聲音。
我沒有動,也沒有去碰大將軍留下的短槍。
“她死了,把她放下吧。”明水袖繞到我面前來,伸出雙手,把大將軍的遺體抱過去。
我搖搖頭,無聲地苦笑,想到了中國的兩句古語——“瓦罐難離井沿破,大將軍難免陣前亡。”
大將軍死於戰陣之中,應該是其命中的唯一結局。那麼多江湖人物到了最後,都是這樣的死法,少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這就是江湖人的悲哀,平生大戰無數,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如此而已。
“走吧,這裡並不安全。”明水袖說。
我什麼都不說,任由她拖着我的雙手,把我拉起來,扶上了農用車。
我們兩個駕駛着農用車向東,由敦煌北邊繞過,在東門附近停下,進了一個安靜的居民小區。
明水袖取出鑰匙,帶我進入其中一個單元的一樓西戶。
“這是我的落腳點之一,早在去港島之前就設好了。”她說。
房子經過簡單裝修,乾淨整潔,並無浮塵。
我的腦子仍然渾渾噩噩的,直到在洗手間裡徹徹底底地衝了個冷水澡,才終於擺脫了那種懊惱低沉的情緒。
大將軍已死,不再跟江湖有關,但我不同,前面的路還要繼續走下去,不可能毫無顧忌地沉迷於哀傷之中。
我走出洗手間,明水袖正在廚房燒水。
曾幾何時,她有着“亡明公主”的身份,被雷動天、顧傾國、顧傾城等人妥帖照拂着,不食人間煙火、不諳現代俗事。可是現在,她是一個懂得燒水沏茶的百分之百現代人,再也不會假裝亡明公主的樣子了。
“喝紅茶,怎麼樣?”她問。
我點點頭,在沙發上落座。
明水袖沏茶,紅茶中又加了生薑、枸杞、大棗、黃芪,茶香藥香混在一起,倒也十分配搭。
“先喝茶,然後我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都告訴你。”她說。
我留下了她的命,這就是善行帶來的善果。可惜,大將軍看不到這一切了。
“我第一次見到雷動天,是在將軍澳墳場。對於間諜來說,任何偶遇、奇遇都是人爲安排的。所以那一次,我也是按照事先擬定的腳本去做,站在將軍澳墳場的一個墓碑前。他要去給故去的女友上墳,那是必經之路。”明水袖說。
我熟知那片墳場,也知道,雷動天曾經的最愛名爲“寶狐”,是一個小劇場的幕後歌手,擁有着芭比娃娃一樣精緻的五官,更有一把勾魂奪魄的好嗓子。
紅顏薄命,寶狐死於一次意外車禍。事後查明,那車禍不是意外,而是人爲。江湖人物本想刺殺雷動天,偏偏那一天他的專車裡坐的是寶狐。
結果,雷動天殺盡仇家,卻挽不回寶狐的命。
“龍先生去給寶狐掃墓。”我說。
我這樣接話,就省去了明水袖的很多解釋。
“對,對。”明水袖點頭,“我守着的那方墓碑是刻意設計過的,上面的死者名諱也是朱姓。當雷動天經過,我就假裝昏倒,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一個非常老套的見面方式,但明水袖選擇了一個雷動天情緒低沉的時機出現,成功地打開了對方的心扉。最重要的,將軍澳墳場自建立起,就充滿了陰陽相遇、人鬼不分的種種民間傳說。所以,當明水袖說自己是“亡明公主”的時候,雷動天一點都不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