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燕王妃死訊發佈,俠義幫和燕王府的糾葛就被迫擺到了檯面上,而私底下的合作關係,也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受到不小衝擊,江湖上的氣氛又變得微妙起來。礙着這層關係,燕王黨派的動作收斂許多,於楚宸禹來講,他的前景一片大勢。
靖王府裡的氣氛也變得輕鬆起來。
楚宸禹的姬妾夏陽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很喜歡笑,笑起來眼睛眯得彎彎,大概是身邊奴僕都太規矩,楚宸禹又不怎麼陪她,所以她總在無聊的時候找鍾瑤,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雖然夏陽是楚宸禹小老婆的身份令鍾瑤覺得不太舒服,但夏陽從來不說她和楚宸禹的事,頂多在鍾瑤好奇的追問下簡單回答,“王爺喜歡聽我唱歌,喜歡看我跳舞,還喜歡和我一起喝酒聊天,這些我都和你說過啦。”
這話初聽時覺得親暱曖昧,可聽多了,就覺得兩人只像玩得來的朋友,總之少點什麼。
“那……你和楚宸禹那個……”
“哎呀。你再和我說說你家鄉的事好不好?好有意思,我還想知道更多呢。”
每當鍾瑤不甘心地想問夏陽和楚宸禹有沒有發生關係,就被夏陽用其他藉口擋掉了,看着夏陽對她的親暱勁,有時她會覺得,夏陽喜歡自己比喜歡楚宸禹還多。
這天,她又在夏陽房裡耗了一下午,陪她吃點心喝茶,到很晚才走,結果意外看見多倫固爾背影落寞地站在一株桃花樹下,桃花已經凋謝大半,更襯得多倫固爾孤零零。
鍾瑤不禁覺得奇怪,這麼晚,他一個人幹嘛呢?又想到自從燕王府回來後,多倫固爾就再沒有單獨找過她,聽說楚宸禹還將多倫固爾寵幸過的丫鬟賜給他了,非說那丫鬟就是小紅,多倫固爾也沒什麼質疑,只是再未提過此事。
總覺得這麼老實,不是他的作風啊。
鍾瑤向身後擺擺手,兩個相陪的丫鬟就機靈地停駐不前,她忙小心翼翼地朝桃花樹走去,纔剛靠近一點點,就被多倫固爾察覺,多倫固爾稍稍側身,黯然神情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光彩,像綻放在夜空的絢爛煙火,亮亮的。
“你……”他嗓音低啞地喚了聲,而後清清嗓子,恢復正常道,“你怎麼來了?”
鍾瑤撇撇嘴,走到他身旁,仰臉看他,“不能來嘛?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我路過。”
“哦。”他有些失望,想了想,又認真地問,“你最近好嗎?”
鍾瑤抿脣點頭,不明所以地回答,“挺好的啊,不過,你是不是有心事?”
多倫固爾臉上閃過一絲侷促,“沒……沒有。”
不想說就算了。鍾瑤覺得沒什麼話題好講,於是揮揮手,“這樣啊。那你繼續站着吧,我回去睡覺啦,晚安。”
“等等!”她剛一轉身,多倫固爾就急得喊住。“聽我說幾句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鼓起勇氣般上前,雙手扳過鍾瑤肩膀,鄭重道,“這些天,我特別特別想去看你,哪怕待在樹上也好,可我就是忍着沒去,但不去,心裡就跟貓撓一樣,沒辦法,只好跑到這附近,奢望能看到你路過,匆匆一眼就足夠。”
這傢伙沒病吧?
鍾瑤怔怔伸手,覆上他的額頭,又遲疑着收回,“你……怎麼了?”
“我也想知道我怎麼了!”多倫固爾突然語氣加重,“鍾小道!爲什麼我看不清你!你到底是誰!什麼身份!喜歡燕王還是靖王!”
“呃……我就是……鍾小道啊……”鍾瑤轉轉眼珠子,不能說自己喜歡燕王,也不能說自己喜歡靖王,這兩個答案對多倫固爾和楚宸禹的合作,一點好處都沒有。“我……誰都不喜歡……”她低下頭,小聲說道,昧着良心講話是不好意思理直氣壯的。
多倫固爾聽到這個回答,並沒有因此感到欣喜釋然,他只覺鍾瑤像一陣風,即便不爲任何人停留,也不會最終屬於他。
“那從現在開始,你喜歡我吧!”他大膽道。
鍾瑤愕然瞪大眼睛,這算表白?表白也不是這樣表的啊!
“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爲了公平,你也得喜歡我!”
“……”
鍾瑤只覺無言以對,“哪有你這樣不講道理的?我又沒求你喜歡我。”
“不講道理?那好,你不求我喜歡你,我求你喜歡我,行不行?”
“開什麼玩笑啊!”鍾瑤抖抖肩,拂掉多倫固爾按在她身上的手,“親王,麻煩你說話前用用腦子好嘛?喜歡是可以求來的嘛?施捨的喜歡根本就不是喜歡啊。”
“那是什麼?”
“同情。”鍾瑤無奈地看着他。
他有些發怔,似是沒有理解,皺着眉將那兩個字反覆呢喃,隨即苦澀一笑,“原來我做什麼都是可憐蟲,只能得到別人同情,卻得不到喜歡。”
這聲音哀怨的,在夜裡給鍾瑤罩上一層寒霜。
“幹嘛突然這樣說……”
鍾瑤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彷彿戳中了多倫固爾的痛處,讓他陷入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多倫固爾搖搖頭,輕嘆着仰起四十五度的憂傷側臉,靜靜看着被烏雲遮住半邊的月亮。
“你知道嗎?”他開始啓脣傾訴,“我的阿媽,是一名低賤的洗馬奴,在嫁給我父汗前,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她長得很漂亮,一雙眼睛
,像我們北疆最明亮的星星,於是父汗看上了她,收她做侍妾,這樣就有了我。我上面有十二個哥哥,六個姐姐,他們的阿媽大多很有地位,所以最卑微的阿媽和最年幼的我,從一開始就飽受欺凌。”
好可憐的身世啊……鍾瑤微微唏噓,不由想到同樣坎坷的雲撰。
“所以我很調皮,總是竭盡全力想要吸引別人注意,可惜我做什麼,在別人眼裡都是可憐蟲,連同我苦命的阿媽,都一樣被人瞧不起。後來,在我七歲的時候,四哥奪走了父汗的汗位,將父汗的所有女人都趕盡殺絕,這其中就包括我阿媽,緊接着,我看見哥哥姐姐們一個個死在他手上,我怕極了,怕到不敢恨他,不敢計較殺母之仇。”
“但你最後還是活下來了。”
“對!沒錯!我活下來了!因爲我太不值一提,除了膚淺愚蠢地做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像所有孩子一樣貪圖玩樂,其他什麼都不會!四哥就是看重這一點,將我留了下來,封我爲親王,親自教導我射箭騎馬,將我培養成他的心腹,我的命運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在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上戰場爲四哥賣命,其餘時候,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人敢說,四哥亦不會攔着我!”
“呵呵……你和你四哥的感情真好……”
“當然。他告訴我,就算北疆所有人對我好,都只是出於憐憫和同情,他都不會,因爲他阿媽也是個卑微的奴隸,他曾經也被看輕無視,但那又怎樣?北疆現在還不是被我們這種人牢牢攥在手裡?那些自詡出身高貴的傢伙,如今也不過是一捧黃沙罷了。”
鍾瑤動動脣,覺得多倫固爾比她想的要狠絕一些,而且他和他四哥之間的感情如此堅固,恐怕楚宸禹要勸他反叛,會很難很難。
“就是老鼠,也有爬出地洞的時候,不是嗎?”
多倫固爾靜靜盯着她,語氣幽幽,“所以就算你給我同情,我也不介意,說起來,我告訴你這些事情,你是不是更同情我了?”
“沒有。”鍾瑤面色如常地搖搖頭,想想,飛快地抱了他一下,安慰似的拍拍他後背,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又鬆開站了回去。
“我不同情你,也不會因爲你說這些就覺得你怎麼樣,因爲人的出身沒有辦法改變,我們被動地選擇出身,不代表我們就要被動地接受命運。其實你四哥之所以能當北疆汗王,都是他一手爭取得來,且不論他的做法對不對,但至少在這方面,我非但不同情,反而欽佩。你也一樣,因爲他覺得你像另一個他,所以用心栽培你,這樣的你,我覺得除了有些不正經外,其他都很好,我爲什麼要同情你呢?”
多倫固爾聽完,狠狠動容了。他第一次覺得面前這張略顯粗糙的臉,即便不蒙絲絹,也好看到不行,他突然的,就很想俯身吻她。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還會有假嘛?你看,你來我們大梁,誰不是對你敬愛有加,怎麼還會有人同情?”
多倫固爾輕輕笑了,眸裡滿是神采,帶着那麼點發現珍寶的雀躍。
“小道,其實你長得也很漂亮,我覺得你的眼睛,也像我們北疆最明亮的星星。”
鍾瑤歪了下腦袋,嘴角抽搐道,“呃……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像你媽?”
“哈哈哈……”多倫固爾仰天大笑,“不好嗎?我就一直很想娶個像我阿媽的女人。”
“……”
真是無語,多倫固爾表白不成功,改求婚了?
“小道,我是北疆親王,你跟了我一樣能當王妃,而且在我們北疆,只有男人最愛的女人才能當正室,誰要是對正室變心,那可是會被人不恥的。我讓你當正室,你現在能明白我的心了吧?這可比在京都,你當燕王靖王的小老婆好多了,而且北疆很自由,你想做什麼,我都能陪你做,不會有煩死人的禮教束縛。”
鍾瑤汗顏,“和這些沒關係,你別扯有的沒的,我要是喜歡一個人,哪怕他在地獄,我都會跟去,我要是不喜歡一個人,他就在天堂,我也不會動一下心。”
“你別把話說太早。”多倫固爾眼裡的神采變濃了,“知道我對過去,最深信不疑的一點是什麼嗎?”
“什麼?”
“最厲害的男人,值得擁有最漂亮的女人,哪怕她是別人的妻子,也一樣可以搶過來。”
“哦。所以呢?”
“所以,像你這種不算最漂亮的女人,搶起來輕而易舉。”多倫固爾滿滿自信。
鍾瑤當他在發神經,有些困地打了個呵欠,隨即擺擺手,漫不經心道,“那祝你成功,我先回去睡覺了。”多倫固爾沒有攔她,只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遠,可脣角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深。他消沉了好幾日,卻沒想到最後解開他心結的,反而是這個讓他困擾的醜丫鬟。
是啊。他是北疆親王,從北疆到大梁,有幾人敢不聽他的話?
一個丫鬟,不管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喜歡過誰,只要他想要,總會是他的。
“哈哈哈……”多倫固爾在鍾瑤身後放聲大笑,“等着吧!你跑不掉!”
鍾瑤隱隱覺得他在叫嚷,卻因爲走遠沒聽清,於是無奈搖搖頭,沒有放在心上。
兩日後,精通藥理的大梁靖王楚宸禹,生病了。
被小奶狗一嚇,被冷水一激,被鍾瑤的溼
身一撩撥,再加上要忙的事太多,他實在撐不住,此刻不得不裹着被子,暈乎乎地躺在牀上歇息。
靈槐給他悉心熬好藥,他懶洋洋地喝了,半眯着小憩,靈槐收拾藥碗,準備起身離開。
“你覺得本王這病如何?”楚宸禹突然啓脣輕問。
靈槐身形一頓,停住腳,隨即轉過身來,認真回答,“王爺,您是太過勞累,前些日子又受了涼,休養幾天就沒事的。”要說這病如何,應該沒人比靖王自己更瞭解吧,不知他爲何要問,那就老實回答好了,反正王爺的心思總是奇奇怪怪,叫人捉摸不透。
楚宸禹搖搖頭,“錯了。靈槐,本王病得很重,病得快要死掉了。”
靈槐訝然擡眉,半驚半疑地問,“王爺這是何意?難道有靈槐沒診治出來的病嗎?”
“嗯。尤其是這裡。”楚宸禹擡手壓上心口,“快要死掉了。”
“王爺何時患的心疾?靈槐怎麼不知道?”她有些慌,心疾可不是小毛病。
“唔。”楚宸禹仍閉着眼,無比惆悵地嘆氣,“要死掉了。”
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靈槐緊緊擰起眉,定定看着楚宸禹,王爺真生病了嗎?她有些懷疑。
楚宸禹倏地睜開眼來,目光詭譎而狡猾,他笑道,“我演得像嗎?”
“……”
“就知道我演什麼都像。”
“……”
“去把王妃叫來,一定要裝作很擔憂,很擔憂地告訴她,我病得快要死掉了。”
靈槐無奈,她只是個會醫術的暗衛,給王爺熬熬藥什麼的就好了,王爺又不是不知道她性情淡泊,還讓她去跟王妃演煽情戲碼,真是太委以重任了啊!不過,同樣是暗衛,身爲統領的甄沙壁聽說前幾天被整得很慘……她現在只是傳話,是不是已經很好了……
“是。靈槐這就去。”
她微微躬身,見楚宸禹復而閉上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心裡滿滿都是感嘆。王爺很明顯出招了啊,連苦肉計都用上了,哦不對,他也不苦,都是裝出來的。恐怕這一切,都是爲了提防府裡住着的北疆親王吧?所以要把王妃吃得死死的?
她思忖着,腳剛踏出門檻,就見姬妾元香和夏陽風姿綽約地來了。
“王爺喊你們來的?”靈槐驚道。
元香低眉微微一笑,“王爺病着,叫元香來吹小曲兒。”她說着,露出寬袖裡玉笛一角,臉上飛了兩抹紅暈。
“靈槐姐,來的何止是我們,你看,”夏陽吟吟往後一指,後面跟着浩浩蕩蕩一羣姬妾,正往這邊走來,“王爺把我們都喊來了呢。”
天啊……恐怕屋子再大都裝不下這麼多人吧……
靈槐面容微微抽搐,忙點點頭,拿着藥碗就先行離開。
回到房裡,她公事公辦地對鍾瑤道,“王妃娘娘,王爺病得快死掉了,您過去看看吧。”
“過去看他最後一眼嗎?”
靈槐不動聲色地抹抹汗,“反正您過去看看吧。”
鍾瑤皺皺眉,楚宸禹就感冒發燒而已,他自己又會醫術,能死掉?
“你不和我一起看看嘛?”
“不用。我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擠。”靈槐搖搖頭,一臉清冷,驀地,像反應過來回答不妥,又輕聲補充一句,“我剛從那邊回來。”
鍾瑤若有所思地歪頭暗想,楚宸禹那邊,人很多嘛?他還病着,誰會去看他啊?那些下人丫鬟們,肯定都不敢打擾,多倫固爾就更懶得去了,難道?
難道是楚宸禹的小老婆們?
果然,當鍾瑤趕過去,就見一堆環肥燕瘦嘰嘰喳喳,全都圍在屋外,有的手上拎着食盒,有的拿着水果,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手握經卷,各色佳人都擺出當仁不讓的樣子,拼命擠着要進去看望,兩個侍衛嚴肅地在門口維持秩序。
鍾瑤撇撇嘴,生個病而已,招蜂引蝶的陣仗也能搞得這麼大。
儘管她現在皮膚黑黑,又長着可怕的雀斑黑痣,但姬妾們還是能認出她來,頓一頓,皆福身下去行禮,“參見王妃娘娘。”
鍾瑤謹慎地環顧四周,沒有多倫固爾,不怕身份被戳破,好險好險。
於是隨意擺擺手,認真道,“你們不用管我,繼續排隊吧,看樣子楚宸禹一時半會兒還死不掉。”姬妾們聞言面面相覷,驚疑王妃怎能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
此時,甄沙壁從屋裡走出,擡眼就瞥見鍾瑤,隨即長臂伸來,一把拉住她,將她拼命往屋裡送,鍾瑤擠在一團亂的姬妾裡氣喘吁吁,“甄沙壁!不用拉我!我不急着進去!”
甄沙壁在心裡暗想,你不急着進去,王爺急。
姬妾們同時在心裡唸叨,王妃不急着進去,她們就沒法散場了。
僵持半刻的混亂過後,鍾瑤終於被甄沙壁拖進房間,緊接着,甄沙壁在外面反手一推,將門牢牢關上,外面排隊的姬妾頓時和她隔絕成兩個世界。
“鍾瑤姐,你來啦!”夏陽親熱喚她。
鍾瑤扭頭一看,只見楚宸禹一臉倦怠地躺在牀上,旁邊坐着元香和夏陽。
生個病,豔福不淺。鍾瑤悶悶吐槽。
“咳咳咳……”楚宸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你來了。”
“嗯。”鍾瑤微微擡眉,“我來看你最後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