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月圓時。
一匹快馬飛速駕過大梁京都最繁華的未央街,驚起燈火片片。
靖王府裡,鍾瑤坐在後院,望着滿樹枝椏唉聲嘆氣,雀翎不知道她是因身份被拆穿而苦惱,還當她是憂心楚宸禹的病,便寬慰叮囑,“王妃娘娘不用太擔心,靖王不會有事的,每次喝了藥休息幾天就能好。”
每?又是每!難道楚宸禹真的經常生病?
她疑惑地轉臉看向雀翎,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帶着詢問的意味,盯得雀翎很不自在,雀翎想了想,神情有些細微變化,未等她發問,就繼續道,“靖王自打仗回來,身子一直就很弱,好在這些小傷小熱,不礙事兒。”
剛想脫口而出的疑問就這樣被急急壓了下去,鍾瑤只得點頭,“這樣啊。”
雀翎謹慎看她一眼,隨即退到一旁,不再說話。靈槐端着一盆水走進後院,簡單地行了個禮,便道,“娘娘,這是撒過藥粉的洗臉水,娘娘洗後就能恢復本來容貌了。”
本來容貌……
“明日將臉上的東西洗掉,好不好?我想多看看你本來的樣子。”
又想起楚宸禹和她說的話,傷感得好像哪天就會看不見一樣,此時的她焦躁不已,一方面擔心多倫固爾氣回北疆,再也不理她,再也不願和楚宸禹合作議事,一方面又覺得楚宸禹的病隱隱透着古怪,還有那個總不讓她安生的祝青歌……
她緊鎖着眉思考,一晃神,靈槐已將她的臉洗好了。
“從明日開始,娘娘就還是靖王妃,不用再隱藏身份,靈槐也將搬回自己住處,繼續當姬妾,暗中保護王爺和娘娘。”
雀翎拿着鏡子走來,“娘娘,看,您的臉還是一如既往地美。”
“我的臉就沒美過。”她手一推,憂心忡忡地往外走。
“娘娘!這麼晚了,您要去哪兒?”雀翎和靈槐驚道。
“隨便走走,你們不用跟來,跟的話我會像上次一樣放迷香。”
沒辦法……她實在是不放心啊……
縱使自己真的騙了多倫固爾,也不能騙到一半中途放棄,更不能讓合作徹底泡湯,她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和多倫固爾解釋。也許等他消氣了,兩人面對面地談一下,她再態度誠懇地道個歉,然後哄一鬨,多倫固爾就回心轉意了呢!
“就說不要騙人了,一句謊言要拿千萬句謊言去堵,唉。”
她嘟噥着將腳下石子往前踢,那石子滾了幾下,停在一雙繡花鞋邊,她詫異地擡頭一看,原來是個丫鬟,低眉順目地隱在夜色裡,說話倒恭敬得很。
“王妃娘娘,多倫固爾親王請您走一趟。”
“幹嘛?”現在聽到這個名字,她都不由自主地警戒起來。
“奴婢也不知,親王只說請您走一趟。”
鍾瑤想了想,時間趕得真巧,說曹操,曹操到啊,既然人家都來請了,她也不好再扭捏,就硬着頭皮上吧,破事總是越快解決越好。
“那……走吧。”
“是。娘娘請隨奴婢這邊來。”
鍾瑤隨她走了一陣,前路卻是越來越黑,遂疑惑地問,“這是親王住的地方嘛?怎麼這麼黑?你也不打個燈籠啊火摺子什麼的。”
“娘娘恕罪,前面就是了,還請娘娘稍作忍耐。”
鍾瑤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一個大院子和一個偏門。
這個多倫固爾怎麼回事,去看她都跳院子,來請她還把她請到院子裡,就這麼喜歡院子?她忍不住吐槽,“怎麼弄得跟偷人似的。”
“咳咳。娘娘這邊走。”
丫鬟來到院子邊,將門輕輕一推,隨即領着鍾瑤進了間陳設雅緻的屋子。
素錦繁花的帷帳,雙蝶齊飛的高枕,鴛鴦嬉水的雲絲被,處處透着春情無限的曖昧。鍾瑤將目光稍稍右移,雕花小案上放着個極其漂亮的六合香盞,六塊如花瓣狀的凹口裡,正繾綣地吐着菸絲兒。她好奇地走近了些,猛地一嗅,霎時覺得原先淡不可聞的清香變成了甜膩的濃香,直衝得她頭暈。
丫鬟在她身後古怪笑了笑,“娘娘,那是暖香,您別急着聞,坐一會兒啊,自然就能聞到了,像您這樣一下聞太多的,等會兒可就痠軟無力了。”
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感覺很不對勁……
鍾瑤扶額坐下,頭疼地問,“親王人呢?”
“親王在沐浴更衣,很快就會來,娘娘您在這等着,奴婢就不打擾了。”丫鬟說完,噙着古怪笑意轉身離去,鍾瑤眼皮一跳,想起身阻止,卻什麼力氣都使不上來。
腦袋裡在嗡嗡作響,胸腔裡在撲通撲通狂跳。
她坐在雕花小案旁,屏息靜默片刻,終於鎮定稍許。
什麼暖香,分明就是合歡香!
多倫固爾真卑鄙啊!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幹嘛了!自己現在深入虎穴,可該如何是好!
她簡直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多倫固爾沐浴更衣,然後走進這間屋子,一定會壞笑着步步逼近手無縛雞之力的她!
“別過來!特侖蘇!阿爾卑斯!黑加侖!多倫固爾!求求你別過來!”
“哈哈哈……你叫啊!你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咦……好惡俗……鍾瑤奮力地甩了甩腦袋,背後驚起一片冷汗。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
多倫固爾沐浴更衣,然後走進這間屋子,壞笑着步步逼近手無縛雞之力的她!
“告訴你,過了今晚,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人了。”
“別想了,我來姨媽。”
“這樣啊,那給我檢查檢查。
”
嘶……太低級趣味了……鍾瑤皺皺眉,用手扶着案沿,奮力站起身來,開始抖袖子。她每天都在袖子裡裝了一堆有的沒的,不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能不能救命……
瓶瓶罐罐?
瞅着能提神的都聞幾下好了!
顆顆粒粒?
有滿血回格功效的全都嚼了!
小刀?
好像只能削蘋果……往大腿上扎一下……應該能假裝來姨媽矇混過關吧……
正胡思亂想着,就聽“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鍾瑤嚇得身形一震,不敢回頭去看。
靜靜地,門又被關上,沉穩有力的腳步從後面慢慢逼近,鍾瑤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她現在又緊張又無力,生怕一不小心沒撐住,就暈地上任人擺佈了。
多倫固爾見狀,在離她還有一步之遙時停下。
“怕我?”
“沒。就是有點緊張。”
“那你怎麼抖成這個樣子?”
“藥吃多了,副作用。”
“我看你就是怕了。”
“少廢話!”鍾瑤覺得眩暈一陣一陣,快要堅持不住,“你到底要幹嘛?”
“要你成爲我的女人。”
“我已經嫁給楚宸禹了!”
“那又如何?我們北疆不在乎這個。我和你說過,在我們北疆,最厲害的男人,值得擁有最漂亮的女人,哪怕她是別人的妻子,也一樣可以搶過來!”
這麼不要臉的話也好意思說!是出使前把臉忘北疆沒帶過來嘛!
鍾瑤翻了個白眼,“可你根本就不是最厲害的男人。”
“你說什麼?”多倫固爾詫異地揚了聲調。
“我說你不是最厲害的男人,你在你四哥的庇佑下走到今天,也只是個親王,要我說,北疆最厲害的男人是你四哥纔對,他是統領草原的霸主,是人人敬仰的大汗,和他相比,你算什麼啊你!”
“你!”
“你貪圖安逸,以爲做個親王就很了不起,可是從北疆到大梁,別人畏懼你,忍讓你,都只是因爲你有個厲害的四哥,你除了耀武揚威,還有別的本事嗎!”
“該死!你那天不是這麼和我說的!”
“我只說不同情你,沒說你最厲害!”鍾瑤虛弱地晃了晃,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繼續咬牙道,“你不報殺母之仇,還天真地以爲你四哥會留你一直做親王,他連自己的父汗和同胞兄弟都能殺,你以爲自己就能逃得過嗎?”
“那……那他當初……爲什麼不殺我?”
“因爲你年紀最小,最好控制,培養留着相同血脈的心腹會比培養外臣要有用得多,等到他把北疆變強大,一山不容二虎,你以爲他還會留你呀!”
“……”
鍾瑤已經開始覺得眼花了,她緊緊攥着手裡的小刀,刀柄硌得她手心生疼。
突然,多倫固爾像有氣般,將手重重搭在她肩上。
“你說得沒錯,不過不要以爲這樣說,我就相信你們大梁是什麼善類。告訴你,儘管你和靖王聯手騙了我,我也會答應和靖王的合作,終有一天,取代四哥成爲草原霸主!不過……在那之前,靖王得爲他的欺騙付出點代價。”
鍾瑤無力將他按在肩上的手拂開,只拼命將全身力氣匯於握着小刀的右手。
“過了今晚,你就是我多倫固爾的女人,是未來北疆最尊貴的女主人!”
“別想了,我來姨媽。”
“這樣啊,那給我檢查檢查。”
鍾瑤聞言,閉了眼,心一橫,就擡手高舉起小刀。
“撲嗤”一聲,是沒入血肉的聲音。
不過,鍾瑤沒有刺進自己大腿,而是轉身刺進了多倫固爾的左肩。
小刀刺得不深,多倫固爾只是痛得捂住傷口,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鍾瑤。
“哈。你竟然連臉也是騙我的?”
“對不起……”鍾瑤虛弱道,她怔怔鬆了手,踉蹌往門外走。
多倫固爾癡癡站在原地,暗想,不用說對不起,因爲這張臉,會比從前更讓他迷戀。
“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嗎?”
鍾瑤沒有回答,跌跌撞撞地奪門而逃。
她真的快要撐不住了,現在已經不是虛軟無力,而是情潮暗涌啊!
不行!一定要抓緊時間,回房找藥吃!
她一路小跑,感覺跑姿已經醜出了世界新高度,跟植物大戰殭屍裡的殭屍差不了多少吧……無奈的她越跑越軟,最終迎面撞上一個人影,“吧唧”倒在地上起不來了。來人嚇了一跳,慌忙俯身將她半扶。
“王妃娘娘,你還好吧!”
鍾瑤使勁眯開一條眼縫,原來是甄沙壁啊!甄沙壁是楚宸禹的暗衛,現在來不及回去找藥了,拜託他找下楚宸禹也是可以的吧!
“楚……楚宸禹……”可惜她才說完名字,就暈過去了。
甄沙壁嚇得不輕,忙抱起鍾瑤狂奔,將她安置在楚宸禹的臥房,就急慌慌地要去跟楚宸禹通報,一位路過的暗衛兄弟見他滿臉焦急,不由笑道,“沙壁,瞧你這樣,應該是知道消息了,所以才這麼迫不及待吧?”
“什麼消息?”他一頓,不解問道。
“蘇家小姐今兒個回來了,你不是急着去見她嗎?”
“蘇蘇蘇……蘇家小姐回來了?”甄沙壁又震驚又高興,嘴巴都不利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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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按老規矩,去蘇府瞄一眼?王府這邊我和其他兄弟看着,知道你小子那什麼……嘿嘿嘿……”暗衛兄弟對他擠眉弄眼地笑。
甄沙壁摸摸頭,很是難爲情,“那
……我就瞄一眼,很快回來,有勞兄弟了。”
“自家人,說什麼客氣話!”暗衛兄弟擺擺手。
甄沙壁對他信任地一點頭,隨即飛身掠過屋檐,把鍾瑤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夜漸漸深了,一過子時,靖王府裡就更加靜謐。
楚宸禹在書房看完書,沐浴更衣後,神清氣爽地回了臥房,只是才走到門邊,就見一婀娜身姿悠悠然走來,是祝青歌。
他頗有些不悅,“你不知道我的臥房不準隨便靠近嗎?”
祝青歌不以爲意地笑了笑,“我等到現在,只是想和王爺說些話。”
楚宸禹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此刻她白皙到過分的臉在月色下顯得毫無生氣,慘兮兮的。楚宸禹不由眉頭一皺,將袖一擺,推開門道,“進來說。”
祝青歌撫了撫臉頰,提裙跟上。
此時,鍾瑤正躺在臥房內室的大牀上,躁動不安的情潮開始將她一點點從安眠中拉出,她只覺口乾舌燥,用稍稍迴轉了力氣的手去揉眼睛,想要下牀找水喝,可惜她只有揉眼睛的力氣,卻沒有下牀的力氣,只能不耐燥熱地在牀上扭來扭去。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好像有人說話……
外室楚宸禹和祝青歌的談話輕輕傳進來,鍾瑤暫時轉移了注意力。
“靖王又發病了……現在一次比一次頻繁,想來蠱快壓不住了吧……”
“鴆蠱是前聖女花了十幾年悉心培養出來的好東西,比當初三途教引以爲傲的蝕心蠱還要厲害,本王可得活得久一點,替她好生養着。”
鍾瑤大吃一驚,鴆蠱?比蝕心蠱還厲害的東西?楚宸禹中了?是前聖女害他中的?
“說起來,太后和善齡大師中了鴆蠱,在兩年之內暴斃而亡,眼看時間又快到了,不知靖王體內壓制的這個,能否撐過兩年之期呢。”
“本王會努力長命百歲的。”
“呵。我知道靖王有本事,從羅國戰場死裡逃生,毀了容貌廢了雙手,也能照樣恢復完好,但是鴆蠱,可比那些要可怕百倍。”
“祝青歌。”楚宸禹好似嘆了口氣,“其中利害,本王比你清楚,你特意來找本王,應該不是談這些陳年往事吧?”
“當然不是。”祝青歌幽幽道,“秦少陽很快就會來京都,如果王爺放我走,我可以幫王爺找前聖女要鴆蠱解藥,王爺一旦解了蠱,就能和鍾瑤長相廝守,如何?”
難道前聖女沒死?鍾瑤聽得一身冷汗。
“不是本王不信你,當初本王執意把你留在王府,秦少陽竟然沒有絲毫動容,相反,他和燕王要你潛伏在本王身邊,阻止本王解蠱,本王若現在放你回去,別說找前聖女了,恐怕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只想和秦少陽在一起!潛伏快兩年了,時間夠長了吧!你都已經恢復正常了,解蠱也不是我能阻止的,我回去,秦少陽不會說什麼……”
“不要自欺欺人,你很清楚,秦少陽的品性如何。”
“你不讓我回去,那爲何要把我留在王府!如果是我當初害了鍾瑤,你要把我留下贖罪,那她現在已經回來了,而且還是你的正妃,你到底爲什麼不肯放我!如果是想讓我爲你所用,你也知道我手無縛雞之力,而且你什麼都不讓我做,那我對你到底有什麼用!”
“沒用,也不能走。”楚宸禹的聲音很冷,也很強硬。
“哈。”祝青歌笑了起來,“哈哈哈……靖王,別說你是因爲喜歡我才留着我的!”
再次陷入思緒紊亂的鐘瑤聞言,心緒一滯,又清醒了。她定定看着牀上的頂樑雕花,良久,才聽到一聲輕嘆飄了進來,“就算是吧。”
就算是吧……
就算是他楚宸禹喜歡祝青歌,所以才留着她?
“想離開,就老老實實待在府裡,有一天我會讓你如願。”
祝青歌一雙明眸閃現出狠厲光彩,“那我就盼靖王早點死,我也好早點如願。”
楚宸禹挑眉,傾傾嘴角不說話。
祝青歌斂起兇狠,又變回一副嬌柔模樣,撫撫裙襬就徑自往外走,走着走着又停下,意味深長地說,“對了。今晚王府,會有一場好戲呢。”
“是麼。”
“王爺明日不僅會收到一份驚喜,而且還會對這份驚喜無能爲力。”
楚宸禹靜靜閉上眼,不作搭理。
祝青歌追問道,“王爺不好奇麼?”
“退下吧。”
鍾瑤躺在牀上,聽見祝青歌走了,心裡悽苦不已。她忍着體內躁動不安的情潮,如死屍般一動不動,驀地,有滴淚珠從眼角滑落。
她可以確信,在南疆的時候,楚宸禹絕對不喜歡祝青歌,但不能否認,祝青歌是個美人,是個足以令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哪怕臉上帶着淺淺疤痕,也依然阻擋不了她的美貌,所以能不能這樣認爲,在自己於鶴鳴山修行的時候,楚宸禹把祝青歌留在了王府,因爲恨也好,想壓制也好,總是常常對着那張臉,到如今,他卻真的不想放手了?
尊貴的大梁靖王,喜好美色,姬妾成羣。
府裡一堆絕色佳麗,曾經都與他恩愛燕好,他不薄情,可是濫情。
三妻四妾在這裡是天經地義的,甚至是衡量一個男人權勢地位的標杆之一,她怎麼能天真地以爲自己成了正妃,就是與衆不同的獨一無二了?
楚宸禹從外室走進內室,鍾瑤的心突然慌起來,她跑不掉,只能緊緊閉上眼,什麼都不敢面對。楚宸禹快步走到牀邊,一撩帷帳,就知道鍾瑤怎麼回事。
“這就是祝青歌說的好戲?驚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