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鍾瑤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正則收拾包袱,一溜煙地下山了。
下到半山處,林子比較密,風呼呼地往裡灌,四周葉影搖動,嘩啦啦直響,不時還傳來幾聲古怪鳥叫,顯得氣氛更加詭秘。如今正值寒冬,從嘴裡哈出的氣都能結冰了,鍾瑤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一直哆嗦。
正則走在旁邊,擔心不已,突然很想握握鍾瑤的手,好知道她是否挨凍,可男女有別,正則猶豫許久,還是不敢。
“鍾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他轉而弱弱地問。
鍾瑤一愣,抱着胳膊來回搓,邊搓邊道,“沒事沒事,趕緊下山才重要。”
正則擔憂地看看她,只好點頭,加快了腳下步子。“鶴鳴山與外界隔絕,所以我們很難感受到外面的天氣變化,而且我們在山中不問世事,其實外面早已過了新年呢。”
鍾瑤聞言,頗有感觸。
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她穿越到古代,已經歷經夏秋冬三季的變化了。去年過年,她還在家吃團圓飯,包餃子,看春晚呢,狐狸精佟靜還吐槽她新衣服醜……
唉。自己是怎麼了?鍾瑤嘆口氣,已經淪落到連死對頭都會想念的地步了嗎?
正則清楚地看見她眼裡的失落,雖然不明白具體爲何,但也覺得心裡刺痛,鍾妹妹她,好像一直都不太開心呢……
七日後,鍾瑤和正則終於趕到大梁京都。
京都遠沒有鍾瑤想的那般繁華,她看到的只有冷冷清清,街上百姓都出來得很少,偶爾出現幾個,也是苦着臉。鍾瑤隱隱覺得不好,忙拉住一個過客問起來。
“別說了,好不容易咱靖王打了勝仗,班師回朝,結果……”那人直襬手。
鍾瑤眼睛一亮,楚宸禹已經回京了?而且打的是勝仗?太好了!
“結果什麼?”
“結果……唉……沒什麼。”
靖王破相,一雙手也廢了,連生活都不能自理,這等事,京都沒人敢大肆宣揚,可那畢竟是從前羨煞京都,風采無雙的靖王啊,老百姓們誰不在心裡惋惜幾聲。
“太后病了,病得很重,舉國都在吃齋祈福。”那人轉移話題道。
正則聞言,怕鍾瑤深究下去會知道善齡老頭在宮裡,忙將她拉到一邊,打圓場道,“好了,太后病了,楚兄肯定忙着爲太后治病,你就別去打擾了。如今你也知道楚兄打了勝仗,平安歸來,應該放心了吧。”
鍾瑤一聽,頓時恍然,“原來如此。”
正則暗鬆一口氣,趁熱打鐵道,“所以我們還是快回去吧,楚兄醫術高超,肯定能醫好太后,等三先生回山,看你道法有進步,肯定就會答應讓你去見楚兄了。”
鍾瑤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
“嗯。我現在的確放心多了,回去也是一定要的。不過呢,說好的十天,現在才五天,我們剛來就走不合適,再待五天吧。”
正則驚出一身冷汗。天啊……還要再待五天!這可是京都,皇城下,他還能成功瞞住真相嗎?萬分怨念地打眼看去,鍾瑤已滿心歡喜地跑到前面找客棧去了。
“鍾妹妹,你慢點兒。”
“哇!這家聚賢樓好氣派!住這兒吧!”
“不不不,還是旁邊的雅人客棧,不顯眼的穩妥些。”
“那好吧……”
“鍾妹妹,此次先忍耐,下回我再帶你來,住聚賢樓!”
“哈哈。正則哥不用在意,我沒關係啦。”
兩人親暱相伴,一同進了客棧。長街突有一人駕馬而過,路過時快速回頭瞥了一眼,瞄到鍾瑤和正則,稍稍發愣。
那位姑娘,和靖王常常看着出神的畫中姑娘,一模一樣呢……
他是靖王府新換的一批暗衛統領,性子比死士還要剛烈耿直,如今看到他家王爺淪落到那樣境地,本就心痛,如今竟瞅見王爺惦記着的畫中姑娘,不由神思一動,也許……這是個能讓王爺高興點的消息。
靖王府內。
濃濃的藥煙味充斥在整個房間,輕紗簾幕下,隱隱綽綽印着個男子身影,正是半倚在榻上,極其虛弱的楚宸禹。暗衛統領在簾外向他彙報情況,“太后娘娘的病情又重了。”
“咳咳咳……”楚宸禹劇烈地咳嗽起來。
暗衛統領盯着簾幕後咳得一震一震的身影,神色一凜,繼續肅容道,“王爺,聽說太后娘娘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早在您準備出征時就有了,慢慢蟄伏到現在才發的,怕是……”
“老頭怎麼說?”楚宸禹的聲音極其沙啞。
“善齡大師說……這毒現在才發現……估計……”暗衛
統領小心地瞥了眼簾幕裡的動靜,沒敢繼續說下去。
楚宸禹卻是瞭然,連師叔都覺得棘手,恐怕情況真的不好。
他靜了靜,半晌後啞着嗓子道,“下去吧。”
“王爺……”暗衛統領頓了頓,遲疑道,“屬下今日在雅人客棧看見一位姑娘,和您常常看的那幅畫中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哦?”
鍾瑤?楚宸禹十分意外,她怎會出現在京都?莫不是聽說他的事,特來尋他了?
“不過……那姑娘身邊還有另一個男子,和她……關係很親密……”
“去查。”
“是。”暗衛統領重重點頭。
看來那姑娘是王爺的意中人,要是被他發現那姑娘移情別戀了,他定要宰了那個同行男子,然後把那姑娘重新送到王爺身邊。
被秘密盯上的鐘瑤,此刻卻還矇在鼓裡。
她一心以爲楚宸禹打了勝仗,因爲忙着給太后治病而無法抽身,正則在客棧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天,好在並沒有讓鍾瑤聽到什麼風聲,眼看着就剩最後一天了,他收拾包袱時都覺得異常輕鬆。
“說那雲撰少俠啊,吞雲劍一出,名動天下啊!輕輕鬆鬆就登頂武林盟主之位,呵,那風采……”
“嘿,現在該叫雲盟主啦。”
“聽說雲盟主雖然出身魔教,但爲人看着卻正兒八經的,岐山英雄臺一役,不知迷倒多少女俠宮主呢……”
客棧大堂裡,多數人肆意談論的,不是皇族之事,而是江湖傳聞。
鍾瑤趴在樓上欄杆,喜滋滋地往下看。
正則出了房門,走到鍾瑤身邊,輕輕道,“明天就該回去了。”
突然,客棧外響起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打破了整條街的寂靜,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樓下還在侃天說地的幾個食客立時起身,伸長了脖子往外探。鍾瑤也覺好奇,眨巴着眼跑下樓,跟着湊熱鬧。
正則無奈笑笑,忙走過去護着,生怕誰撞到了她。
一隊穿着大紅衣裳的人從街這頭魚貫而入,又走向街的另一頭。幾個吹着嗩吶,幾個舉着儀仗,正中央簇着一頂喜氣洋洋的紅轎子,旁邊和後面跟着幾位喜婆和丫鬟。
“咦?太后不是生病了嘛?怎麼還有人這麼光明正大地辦喜事啊?”鍾瑤好奇道。
“喲。這位姑娘不知道?”旁邊一個嘴閒不住的提醒,“這是靖王爺在辦喜事,娶側妃呢,爲的就是沖沖晦氣。”
“什麼?”鍾瑤聲音提高八度,如遭雷劈。
那人喋喋不休,“誰不知道靖王爺一向喜好美色,府中那是姬妾成羣啊,哪次出去遊歷玩樂,不帶幾個美人回來?偏偏這次去南疆,就帶了一個絕佳的美人,雖然身世平凡,但靖王寵她寵到前所未有,現在不就趁機晉爲側妃了麼?整個靖王府還沒有正妃呢,如今就這位新娶的側妃地位最高了。”
“新……新娘是誰?”鍾瑤的臉色“唰”地白了。
“聽說叫祝青歌,以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呢。”
“祝青歌……怎麼會是祝青歌……”鍾瑤喃喃出聲,只覺一陣暈眩,身形一晃就要倒下,正則慌忙從背後扶住,待她站穩,又有所避忌地快速收回。
“鍾妹妹,你怎麼樣?”
鍾瑤怔怔地直搖頭,淚盈滿眶,一臉不信。
怎麼會是祝青歌呢?祝青歌……是要殺自己的人啊……是會害死楚宸禹的人啊……
不對!一定有陰謀!有苦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不信!我不信!”
鍾瑤突然激動地跑出客棧,往迎親隊伍中擠,正則嚇了一跳,慌忙跑去,作勢拉她。但街上看熱鬧的人實在太多了,一時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鍾瑤拼了命去擠去喊,也沒引起隊伍中的人一點注意。沒辦法,她只好一路跟着跑,直到靖王府的偏門前。
這裡已經有大批奴僕丫鬟在候着了。
一隊人馬站定,喜婆樂呵呵地揮揮手絹,喊道,“新娘子來嘍。”
爲首的一個年輕男子站了出來,不是楚宸禹,而是代替楚宸禹接新娘的暗衛統領。喜婆忙使了個眼色,幾位丫鬟就掀開轎簾,小心翼翼地攙着祝青歌下轎了。祝青歌腳剛落地,就聽鍾瑤高呼一聲,“祝青歌!我不准你嫁!”
蒙着蓋頭的祝青歌明顯一愣,身子僵住了。
喜婆見狀很不高興,惡狠狠地瞪了眼鍾瑤,“哪兒來的野丫頭撒潑,連靖王的喜事也敢攪合?知不知道這是誰?靖王最寵愛的女人,靖王府地位最高的側妃娘娘!也是你這賤民呼來喝去的嗎?”
暗衛統領認清鍾瑤
,暗歎大事不妙,未免節外生枝,忙催促丫鬟送新娘進府。
鍾瑤更加生氣,隔在一重人羣外叫嚷,“祝青歌!你怎麼好意思!你喜歡的明明是秦少……”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從後趕來的正則緊緊捂住嘴,連拉帶拖地帶走了。
小小騷亂並未引起什麼波動,世人皆知,靖王風流,有些扯不清的鶯鶯燕燕,太平常了。暗衛統領卻憂心忡忡地趕去稟告楚宸禹,他家王爺估計要被那位姑娘錯當負心漢了。
鍾瑤被正則拖到無人巷子裡,她奮力掙開,含淚憤怒道,“你沒看到剛纔發生什麼事了嗎!楚宸禹他要娶別的女人啊!大家都說他寵那個女人!大紅花轎,側妃之位,他毫不吝嗇地都給她了!可那女人是誰!是要殺我的人!是要害他的人!你爲什麼要攔着我啊!”
正則心痛地動動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說啊!你爲什麼要攔着我!爲什麼要攔着我啊!如果不是那個女人,我怎麼會遭這麼多罪,怎麼會搞到現在這種地步!你知不知道我剛纔恨不得上去一刀捅死她啊!”鍾瑤一時失去理智,瘋狂衝上去,狠狠打着正則。
“楚兄不是愚昧之人,他要娶她,就不怕人家害他。”正則靜靜看着鍾瑤,任她在自己面前發泄,哭得不成樣子。
鍾瑤重重喘着氣,“那就是他喜歡她了?他不怕,那就是他喜歡她!”
“不管喜不喜歡,都和你沒關係,你不是看見他好就夠了麼?你們本來就是要斷情的。”正則這樣說,雖然不忍,但比起讓她受更多痛苦,不如讓她現在就清醒。
“那他寫的信算什麼……”鍾瑤輕輕道。
她的手無力掏出那張疊得方正的紙,“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而後一使勁,紙被撕得粉碎,連同她的聲音也尖利起來,“我看是老死不相往來,此生不復相見!”
紙片紛紛揚揚地飄下,一抹略顯脆弱的素色身影,幽幽隱在巷口拐角處。
正則鼓起勇氣,伸手扶住鍾瑤雙肩,稍稍俯身,目光與她平齊,認真道,“如果你真的氣不過,我替你去問個清楚明白,我相信,楚兄有自己的苦衷。”
“不用了。”鍾瑤神色懨懨,頹喪道,“你說得對,不管他喜不喜歡祝青歌,都和我無關,我本來就是要和他斷的。”
“可是……你真的捨得嗎?”正則於心不忍。
“呵。”鍾瑤沒有明確回答,只是冷笑一聲,“我好累。我想回去。”
正則安慰似的輕輕擁住她,“好。我這就帶鍾妹妹回鶴鳴山,一輩子都不出來了,外面都是壞人,我們不要理……”
“正則哥,謝謝你……”鍾瑤沒有反抗他的擁抱,只疲倦地將頭埋在他懷裡。
“不要說謝謝。”正則眼裡的柔情傾瀉,“鍾妹妹,和你相處的幾個月,我覺得你很特別,也很可愛,慢慢就喜歡上你了,只要能在你身後默默保護你,我就已經很滿足,所以不要說謝謝,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巷口拐角處的素色身影見狀,喟嘆一聲,終究還是默默走開。
帶過一片涼徹人心的寒風。
紅塵男女,從來都是相愛簡單,相守難。
大梁明禎三十三年八月,也就是楚宸禹娶祝青歌的半年後,鍾瑤已在鶴鳴山過起了清心寡慾的日子,同時在配藥和變戲法上小有所成,其間幾次碰見楚宸禹的師父出關溜達,得到些許提點,頗有領悟。
大梁明禎三十三年十一月,太后崩,善齡老頭回到鶴鳴山,對山外之事絕口不提,只專心培養鍾瑤和正則。據說太后留下兩封一模一樣的密函,一封給了貼身宮女雀翎,一封給了善齡老頭,授意在全國舉喪三月後實行這最後一道懿旨。
大梁明禎三十四年二月,善齡老頭在鶴鳴山去世,死因和太后一樣,都是中瞭解不開的奇毒。而鍾瑤拿到那封密函,親自拆開看了後,悲慟至極。
她站在鶴鳴山的最高處,淡然望着雲煙繚繞,正則默默陪在她身邊。
“真的決定好了嗎?”
“嗯。我是師父唯一弟子,師父在最後三個月,傾盡所學地教我,我不能辜負他。”
“但三先生也說了,你可以選擇不報仇,只要耐心等待,等楚兄……以後,就能回到你原來的家鄉。”
鍾瑤眯眯眼,從懷裡掏出手機,這傢伙,自黑屏後就再沒亮過,可她還時不時地拿出來看,以至於外殼都被她摩挲得掉了色。
“我不要那麼失敗地回去,我要在這裡漂漂亮亮地活着。”
她說完,用力擲出手機,手機在空中劃了道優美弧線,就落入雲煙深處,再也尋不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