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池。
月色高照,普渡每一個夜裡睡不着的人。
鍾瑤正愁眉苦臉地坐在池邊,一隻手撐着腦袋,一隻手不停地在水裡划着,水花輕濺,帶走指尖溫意。稍含清涼的微風從池邊徐徐吹過,吹起她的素色裙襬,吹起她的悵惘心事。
青歌默在遠處靜靜看着,似感同身受卻愛莫能助,也唏噓不已地嘆氣。
鍾瑤坐久了,覺得手撐着有些累,便稍稍轉了方向活動筋骨,這纔看見青歌。
只是一瞬間的訝然,就變成滿腔感動。
“青歌。你站在那兒幹嘛呢?這天又冷又黑的。”
青歌聞言,提着裙襬緩緩走到她身邊,也往池邊一坐,臉上帶着淺淺微笑,微笑裡又壓着滿滿憂愁。“我聽說了一些事,猜到你心裡不好受,想去找你,結果看你在這坐着,也不敢上前,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她微微偏頭,認真問鍾瑤,“我在這裡沒關係嗎?會不會……惹你心煩?”
青歌總是這樣客氣敏感,越懂事,鍾瑤越忍不住憐惜。
“沒關係。你就坐這兒陪陪我吧。”
“既然你不嫌棄,不妨和我說說話?”青歌難得主動提議,鍾瑤扭頭看她,她遂體貼笑笑,“你獨自悶在心裡,會越來越難受的。”
鍾瑤聞言,默了半晌,緩緩道,“其實我沒有很難過。”
面對青歌訝異目光,她這一刻竟笑得雲淡風輕,“我在仙機郡,他強行把我搶到他身邊,後來他去南疆,我又執意要跟着,這一路,說到底也經歷不少出生入死,我們說好要在一起,命運是無法將我們分開的。”
青歌動容,“所以……你要怎麼做?”
“他要回去,我就跟他一起,他不回去,我就陪他誓死抵抗。”鍾瑤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但神情堅定。青歌心思細膩,顧慮頗多,聽後擔憂道,“那……還回來麼?”
“不好說。”
“怎麼?”
“楚宸禹不會放着太后在宮裡病,自己卻待在南疆快活,況且那一紙急召,真要推,肯定會引起一堆麻煩。楚宸禹爲難的是我和他的未來,只要他回宮,以他的醫術一定能治好太后,到時太后絕不會輕易放他走,藉着治病有功的名頭將功贖罪,說不定再努力一把,替楚宸禹洗清冤屈,楚宸禹就可以繼續在京都做他的大梁靖王了。”
青歌頓悟,“原來事情這樣複雜。”
“楚宸禹這一去很難回來,但我不一定,我想他也在爲這個頭疼。全天下的人都說我是魔教妖女,我做過的那些事不管由不由衷也……”她停了停,卻只是嘆一口氣,“算了,沒什麼好說的。”
“楚公子不是一般人物,他一定有辦法的,你別妄自菲薄。”
“嗯。”鍾瑤重重點頭,“不管他去哪裡,我都跟隨,不管前路多麼難走,我都陪伴。”
“這樣多好啊。”青歌微微擡眸,目光飄向天邊月亮,眼睛溼潤,“不像我,哪怕心裡抱着死也要在一起的情意,他也不曾動過半點真心。”
秦少陽?鍾瑤微怔。
“你也說說你的事吧。”
青歌自脣邊勉強扯出一抹笑,“我的事,沒什麼好說。不過是將一片癡心,錯付了一個涼薄男子罷了。如今想來,倒是和我娘一樣命苦。”她扭頭有些悽楚地看着鍾瑤,“你知道麼?我爹根本不愛我娘,他愛的人,是一顆相思,他也就將那相思種在了心上。”
鍾瑤很意外,原來青歌知曉她爹的舊事,不由默然。
“她是青國一名卑微歌姬,我娘是大家閨秀,可爹的心裡只有她,除了名分,什麼都給。真情是她的,坤元圖是她的,兒女雙全是她的,什麼都是她的。”
“等等,兒女雙全?”
“嗯。我爹娶我娘時,那個叫相思的歌姬已經懷有身孕,我爹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後來大費周章地找過,爲此還和我娘吵過不少架。聽說是生了個兒子,我爹知道後,再也不肯好好過,非要和她私奔,最後不知爲何,她又生了個女兒,卻自此失蹤,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我祝家一向對此諱莫如深,只聽說我爹將坤元圖留給了她,之後再無消息。”
鍾瑤暗暗吃驚
,看來她所瞭解的都是皮毛,錦官原來還有哥哥。
可他在哪呢?爲什麼沒和錦官一起?
青歌苦笑着繼續道,“看。坤元圖,一個害我家破人亡的東西,我和我娘卻從未見過。是不是很好笑?”鍾瑤無言,只得輕聲安慰,“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是他們上一輩的恩怨,從現在開始,你要好好過,嗯?”
“好。”青歌眼底黯然,面上還在強撐,於是稍稍收整心情,問,“我聽說我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三途教的人,她現在好嗎?”
鍾瑤想了想,告訴她,“你妹妹叫錦官,從小在青國長大,現在青國沒了,她嫁到羅國王都,夫君是羅國丞相江楓宴,兩人還算般配,我想,她一定會很幸福的。”
青歌聞言,若有所思地沉默。少頃,才淡然道,“她幸福就好……”
鍾瑤見狀,有些難過地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你也會幸福的。”
青歌噓嘆一聲,隨即站起,裝作無事般笑笑,“好了,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鍾瑤跟着站起,伸了個懶腰,隨即一低眉,赫然發現池裡的紅蓮全都敗了,不由大吃一驚。“哎?這麼嬌氣名貴的花,我都叫侍女好好養了,怎麼敗成這樣?”
青歌原本轉身欲走,聽她叫嚷,忙作勢回來,“許是侍女一時疏忽吧。”
唔。鍾瑤盯着一池敗光的殘朵,覺得可惜。從前惜顏最愛紅色,很是寶貝這處紅蓮池,如今斯人已逝,不管之前有多少恨意糾葛,她都希望這紅蓮池裡的花能開好,卻沒想到百般叮囑,結果還是沒養成。
她正鬱悶出神,突然聽聞身後傳來一陣轟響。
錯愕之際,她出於本能地將青歌掩在後面,扭頭看去,一串火焰竄得老高,不遠處的殿閣瞬間升騰起巨大煙雲,爆炸聲此起彼伏,三途教的大片建築轉眼就陷入火海。
“祝青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一衆黑衣人突然從天而降,齊刷刷落在二人面前,高舉的劍鋒閃着銀光,直晃疼了鍾瑤的眼。
“是俠義幫!他們要來索我的命!”青歌驚慌失措地抓住鍾瑤胳膊,一個勁兒往她身後躲。鍾瑤不禁怒道,“好你個俠義幫!竟然鬧事到三途教來了!找死嘛!”
“哼。魔教妖女,就憑你也想坐盟主之位?今日就退位讓賢,跟着祝青歌下黃泉吧!”黑衣人顯然不買鍾瑤的帳,毫不畏懼地直接舉劍刺來,鍾瑤一驚,忙掏出懷裡的瘴氣彈,狠狠向地上砸去。
地上霎時瀰漫起濃重的煙霧和刺鼻的氣味,鍾瑤將口鼻一捂,對青歌道,“快!拿衣袖掩着,千萬別聞!”隨即拉起她朝沒着火的地方飛奔而去。
鍾瑤不會武功,坐在武林盟主和三途教教主的高位上,難免危險,所以隨身配着匕首,更有茉盞做的瘴氣彈以防不測。瘴氣彈一旦砸毀,立時就會釋放出令人昏厥,嚴重至死的氣體,沒有防備的人必然中招,在危急時可以助她順利逃脫。
青歌被她拉着一路小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鍾瑤顧不上答話,只拼了命地往前跑,拉着青歌的手死死的,出了一層溼熱密汗。
片刻後,她在一座偏僻大殿前停下,不由分說就將青歌推進去,隨後閃身跟上,將殿門復而牢牢閉合,這才喘過一口氣。
青歌微微俯身,直拍胸口,她是嬌滴滴的弱女子,這樣跑起來,真真難爲了她。
“這是哪兒?”她擦擦從鬢角滴下來的汗,不解問道。
“日月殿。”
青歌身形一震,美目凝住了,她急忙回身往殿內高臺上看去,果然正中央的珠玉架上,供着一塊描繪了富貴牡丹的盤子。
“怎麼帶我來這兒?這兒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能進麼?”
“這裡偏僻,而且火勢要蔓延到這裡,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剛纔一路跑來你也看見了,附近的地形錯綜複雜得像迷宮一樣,不熟悉的人一時半會兒找不過來。俠義幫的人要殺你,我不會武功,只能讓你待在日月殿,你放心,這裡很安全。”
鍾瑤說完,作勢要走。
青歌急忙問道,“你去哪兒?”
“你先待着,一會兒就有教徒來救你了,我現在要
去找楚宸禹。”
青歌慌地拉住她,“只是俠義幫,楚公子能對付。”
鍾瑤搖搖頭,“不僅僅是俠義幫,估計還有京都人。單單以俠義幫的能耐,根本鬧不起這樣大的事端,一定是京都有人想阻礙楚宸禹回宮,想要置他於死地,才和俠義幫聯手的。”
只不知京都來的人,是楚宸煥派的,還是楚宸禹有所嫌疑的王兄派的。
青歌一愣,沒想到鍾瑤平時迷迷糊糊,大大咧咧,關鍵時刻竟如此鎮定冷靜,而且把情勢分析得有理有據。
鍾瑤向她和善一笑,“好好待着,別害怕,我馬上找人來救你。”她說完,就快步往門邊走去,只是還未走上兩步,就覺心口一陣絞痛,她腳下一滯,疼得頓了幾秒,忍耐着想要繼續往前,誰料竟是半分都邁不動,驀地一陣氣血逆上經脈,鍾瑤嘴裡滿是腥甜。
青歌看出她的古怪,輕輕問,“你怎麼了?”
鍾瑤一時動不了身子,正要張口答話,一股鮮血奔涌而上,先是從她嘴角緩緩流下,隨即大灘大灘吐出來,妖冶鮮紅蔓延在地,看着極爲猙獰可怖。
一向柔弱,容易受驚的青歌卻在此時猶爲泰然,“還好嗎?”
鍾瑤吃力地搖搖頭,顫抖着用手去擦脣邊血跡,卻跟怎麼擦都擦不完似的,她胡亂撥弄幾下,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便直挺挺地倒下了,再無力氣爬起來。
青歌斂容,似笑非笑地眯眯眼,還是那副弱柳扶風的姿態,緩緩向鍾瑤走去。
“我還以爲,我親自釀製的梨花酒不起作用了呢。知道麼?我的梨花酒裡摻了十里紅妝,這十里紅妝,是從你們南疆出來的毒粉,你身爲三途教教主,應該很清楚吧?無色無味,很難被人發現,要不是我屋子裡燃了海棠花香催發毒性,你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中招。”
青歌蹲下身,冷冷睨着在地上痛苦掙扎,額間青筋突起,衣衫盡染鮮血的鐘瑤,笑道,“原是你將我給你的梨花酒丟入了紅蓮池,纔會延緩中毒,不然,僅憑你在我那裡喝的幾口酒,我還怕此毒對你無用呢。”
鍾瑤這纔想起,自己那天和雲撰在池邊閒聊,意外被楚宸禹撞見,她嚇得將酒壺砸在了雲撰腦袋上,酒壺就隨着雲撰落水,一齊掉進池子裡了。
原來紅蓮是這樣敗的,原來她是這樣中毒的。
“爲……爲什麼?”她微眯着眼,艱難問道。
青歌幫她將散亂的髮絲輕輕別到耳後,語氣生冷,“因爲我愛秦少陽。”
只是短短七個字,鍾瑤就已意會,她認命地閉上眼睛,不再相問。
怪只怪她善良,輕信人言,沒有防備祝青歌,纔會讓自己,讓楚宸禹,讓整個三途教都陷入這樣的境地。可她的善良本沒有錯,是這個可怕的亂世錯了。
“秦少陽要當武林盟主,所以你這條命,我是一定要取的。至於你心心念唸的楚公子,估計現在也被燕王的人利落處置了,你們就去黃泉路上做對鬼夫妻吧。”
燕王!果真是燕王!楚宸禹還存有兄弟情誼的王兄,自己死活不信會背叛的總監前世,竟然真的是他!鍾瑤哽咽出聲,血淚斑駁,模糊了一臉狼藉。
青歌輕輕挑起她下巴,冷漠道,“別哭。其實你早該死的,白活了這麼久,該高興纔是。”她說到這,嫣然一笑,又緩緩抽手,“當日雪月樓,我和你互換身份,怕你被拆穿從而阻礙我逃跑,於是在你身上撒了天香羅,原以爲你會燒成一具乾屍,死無對證,結果卻被你僥倖逃脫。只是這次,你沒有好機會了。”
都說蛇蠍美人,鍾瑤現在才發現,祝青歌夠美,也夠蛇蠍。
“富貴牡丹是麼?”祝青歌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往高臺上去,直到站在富貴牡丹前,一雙如畫般的眉眼淡淡睨着,脣角勾起的,是得意而招搖的笑。“就讓我看看,這傳言給你續命的盤子,究竟能否讓你起死回生!”
鍾瑤幾近絕望地從牙關咬出一個字,“不。”
盤子要是碎了,她穿越回去怎麼辦?丟下楚宸禹獨自面對陰謀潮生怎麼辦?
祝青歌微微一揚手,素袖帶過優雅弧度,緊接着,就是“咣啷”一聲響。
富貴牡丹,終究還是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