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聖上過得很艱難,他既忙着實施變法,又要制定州道旱災救濟的措施,而北戎部落的潛滋暗長無疑讓當下局勢雪上加霜。
貴妃送還他送去的禮物,這一舉動讓聖上幽憤。他當晚去了瓊華軒,可沒過多久,就回來了。
他只怔望了窗外的月亮,又繼續批閱奏摺。
聖上太過於忙碌,以致於他忘記了和丟失了許多東西。
後來,聖上不讓貴妃乘坐皇后的車轎,讓他們一度鬧得很僵。
靖榮長公主的信讓聖上寢食難安。他想要把她接回朝,可身邊的所有人都不贊成。他妥協了。可長公主的第二次來信讓他徹底崩潰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將女兒接回來。
他知道他不可能那般輕易的如願,總會有一番惡戰。他只能一個人消化那日夜俱增的苦澀。
鍾娘子來了。 她入殿,用寧和的語調說,聖上應該把公主接回來。即便聖上聽從大臣的意見,仍舊將公主留在西夏,那些蠻夷只會羞辱公主和大魏。公主一個弱女子如何受的了?
有了鍾娘子的支持,聖上便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決定。聖上派了皇后的父親孟老將軍帶兵去西夏和談。
當晚,聖上批完了奏章,獨自出去散步。這一夜他卻沒有回來。
次日凌晨,瓊華軒的內侍過來拿聖上上朝所穿的公服。我才知道聖上昨夜宿在鍾娘子處。
早朝結束,聖上並未回殿。
我前往修文館去取前幾日才從畫坊選送來的畫,偶然聽人議論幾個言臣將聖上堵在朝殿。只因聖上想爲鍾娘子的叔父加“宣徽南院使”一職,朝臣極陳鍾娘子無功,鍾繼非逐勢幹祿,聖上萬不能給鍾繼非宣徽使一職。
由於羣臣極力阻攔,聖上最後沒能給鍾繼非宣徽使的官職。
聖上雖忙於政事,但還會不時去看鐘娘子,和她一起用膳。
嘉和二十二年五月十一日,孟老將軍將靖榮長公主平安帶回汴州。 孟老將軍卻坦白,他們在西夏處境很艱難。他與夏人將近一年的周旋,才勉強讓夏人同意長公主離開,不過須付出很大代價,大魏需要向西夏送十年的錢幣、糧食。
聖上不考慮日後所要面對的糟心事,只享受當下與長公主再度重聚的快樂。
五月十七日,聖上在殿內處理奏章,盛都知在身側伺候。 我立於殿外,不讓人打擾聖上。
一個內侍慌里慌張的往這個方向跑來。我認出,他是那日拿公服到瓊華軒去的內侍。
他氣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我問:“有何事?”
那內侍急促的話語中夾帶着哭腔:“貴妃不好了。”
我心一顫,不知他的話意指何,便道:“你講明白,什麼不好了?”
內侍緩了口氣,反低聲道:“貴妃早生了大病,現在怕是熬不過去了。”
“恩遠,聖上在處理政事,外面怎麼這麼吵。”盛都知出來了。
我把瓊華軒內侍來報的話複述給他。
他愕然,接着面色凝重,道:“我進去跟聖上說。”
他進去後,殿內一如既往的岑寂。我什麼聲響也沒聽見,似乎剛纔那一幕不曾上演過。
我默然哀痛之際,恍聞殿內一陣奔跑聲。隨後,我望見聖上失態地跑了過來。
我與盛都知緊隨他的腳步,但只可望他的項背,再繞過一座宮殿,就完全看不到他了。
待我們趕到瓊華軒時,貴妃已經薨逝。聖上跽坐在牀邊,目光渙散,似又犯了舊疾。
聖上爲貴妃治盛喪儀,輟朝七日,封貴妃爲皇后,葬奉先寺,立祭廟。
朝臣因他過越的恩寵再次譁然反對。聖上冷眼旁觀他們聲嘶力竭的樣子,不管他們再怎麼阻止,他是不會改變決定的。
在擬諡號的時候,聖上頻灑熱淚。我緘默的侍立在他身旁,聽他的喃喃細語“昔日士兵夜入禁宮,鍾娘子挺身從瓊華軒來保護朕。又聽聞朕在宮中禱雨,她刺臂血書作祝辭。別人都不知道,便不認爲該有此番追賁。如今,她的心願我幫她實現了。”
我才知,他即便與羣臣、禮教抗衡也要封鍾娘子爲皇后,不過是爲了彌補他心中的遺憾。
鍾娘子下葬後,聖上又迴歸至忙碌、漫長的生活中。除了,他不時會讓朝臣爲溫成皇后立忌,撰寫碑文,作詩文輓詞。
嘉和二十四年,聖上提出要到奉先寺拜謁先祖神御殿,遂召臺諫官入極寧殿商量。臺諫官卻問:“聖上特行此禮,是不想要祭奠溫成皇后陵廟?”
聖上不語。臺諫官道:“聖上臨位以來,不曾拜謁祖宗山稷。如今因爲溫成皇后的緣故,特行此禮,反致聖德虧損。聖上不應該這麼做。”
聖上緘默良久,才緩緩道:“朕不去溫成陵廟。”
五月,聖上致奠先祖神御殿,過溫成陵廟不入。
進了冬至,聖上舊疾再犯,太醫讓其靜養殿中,遂無法臨朝議事,便讓太子暫代監國,宰執輔之。
太子思念妻兒,皇后便讓太子妃攜孩子搬入宮中。
聖上的病時好時壞,持續了一年。嘉和二十五年,聖上又開始上朝,處理政事。
皇后四十歲生辰,於宮中舉辦宴會。柔卓公主讓府上訓練的俳優入宮表演歌舞。
一曲曼舞讓聖上看的入迷了。
柔卓公主出了座席,問聖上她府上俳優排演的歌舞精不精彩。聖上笑着點頭稱好。
柔卓公主讓領舞的舞伎出列,笑道,多虧了這個舞伎,若沒有她的幫助, 怎會有今日這支讓聖上稱譽的舞蹈。
在場上的人皆心照不宣。
聖上讓那個舞伎上前來。
那個舞伎交拱着雙手,步履纖纖的向聖上移邁幾步。
聖上細細地打量她,眸光不再如之前那般頹敗,竟有着難得的晶亮,像是陷入某場甜蜜的回憶。
那個舞伎臉上始終掛着甜美的笑容。
聖上微仰起頭,似望天邊的流雲,似望遠處的鐘樓,又似尋望一個縹緲的幻境。
他的目光又恢復如常,不再有任何期待。
他對那個舞伎道:“你這個年紀,舞跳到這個地步,已是很難得了。”
舞伎囁嚅道:“奴謝聖上誇讚,”
聖上恍神片刻,才道:“如此,我便賞你一套舞衣 一對玉釵,算作嘉獎。”
柔卓公主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隨及,便被駙馬拉回座席。
聖上下了席,便回到殿中練字。晚間,皇后宮中的侍女請他去用膳。皇上臨走前吩咐我把書案整理好,用完膳他要回來處理奏章。
我入殿整理聖上所臨帖前聖的文章,將寫滿墨字的宣白紙一張張收疊。收合到最後,我意外發現這些堆積的書墨底下壓藏着一張白鹿紙。
紙上是用飛白體撰寫蘇軾的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白鹿紙上還有幾滴乾涸水跡留下來的不平痕跡。
我六歲時父親教過我這首詞,我知道這是蘇軾悼念亡妻之作。
我將夾住紙張的手指挪開,發現在下角有一行小字。我仔細辯認,發覺上面寫的是“贈吾妻”。
我默默將它放回在書案上。
嘉和二十七年,言官提出“拆毀溫成廟”,聖上沒有答應。嘉和二十九年,諫官聯合上書說“東南數路大水異災,實爲陛下違背天心,祖宗之意,以嬖寵列於秩禮”勸服聖上裁撤溫成廟。面對升朝官的喋喋不休,聖上只好改溫成廟爲祠殿,讓宮臣在歲時用常饌致祭。
下朝時,朝殿四方的天半明半暗,陰雲靉靆,壓迫着殿脊獸吻。涼風掠過磚瓦石牆,向殿中灌去。
塵土被厚重的雨滴打落,甬道間已星點密佈。我立於聖上身旁,爲他執傘。車輦還未來,但他等不及要走了。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身後的那個地方。
雨勢愈急。雨點緊鑼密鼓地敲擊着傘面。我跟在聖上身後,見他瘦癯挺拔的身姿緩步繞過幾座院閣。
不至一刻鐘,大雨傾盆而下,撲天蓋地的連密水幕凝聚成的力量,勢要將這宮城間僅有的一把油紙傘穿破。
聖上頓足,微微仰起頭,望向幾步之距的宮室。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透過一層朦朧的雨霧,我識得盡頭處是溫成閣。
硃紅色的殿門緊閉,暴雨漱溼半邊門,楣上的橫匾鏨的“溫成閣”三個大字已然黯淡破敗。牆角裂縫冒出的幾株雜草在雨中顫慄。
手腕痠痛,我險些撐不住傘了。雨點毫不留情地隱沒在我們的衣袍間,直浸入中單。我感到涼意自皮膚滲往心頭。
我費力支起傘,小心道:“聖上,該走了。”
聖上偏過頭,恍若大夢初醒。
他道,嗯,走了。他走得比剛纔快多了,連帶出一路水花。
我繼續跟在他身後,爲他執傘。
他不曾再回望過。
改編自《宋史》中宋仁宗趙禎和溫成張氏部分事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