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說話?”明鏡注視着明樓,明樓站在小祠堂門口貼着門注意傾聽着門外的聲音,門外很安靜。
明樓依舊沒有說話,他走過來,拉住明鏡的手,說:“大姐,我們進密室。”他也不等明鏡表態,直接按動按鈕,打開密室的門,他拉着明鏡走進去,反手關上了門。
明樓打開電燈,小祠堂的方桌上供着明家祖父母、父母的靈位。檯布落了些灰塵,很久沒人進來打掃了。
明樓幾乎是在用力將明鏡推送到椅子上坐下。
“大姐,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超過半小時,就會引起‘孤狼’的懷疑。在這半個鐘頭裡,我希望您能平心靜氣聽我說,並且,記住我所說的一切。”
明鏡睜大眼睛,完全有點懵。
“什麼‘孤狼’?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只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明長官,你要覺得到了這裡,你還要撒謊的話——”
“明鏡同志!”明樓說。
明鏡頓時呆住。
“明鏡同志,我現在代表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委員跟您談話。”
明鏡看着他,她腦海裡處於一片真空的狀態。
“我知道,一時半會您很難接受。”明樓略作停頓,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缺了角的法幣,說,“這是南方局董書記交給我的缺角法幣,那塊撕下的一角,在您這裡。您可以覈對。”
明鏡僵硬地站起來,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小方桌下的夾層抽屜,從裡面取出一角法幣,二者合一,的確是一張完整的鈔票。
“你到底是什麼人?”明鏡問。
“我是您的家人,姐姐。”明樓迅捷掏出打火機,當着明鏡的面焚燬了那張法幣,相當於當場毀滅能夠指證自己的一切證據。
明鏡覺得頭疼、眼花、四肢乏力。她的眼光像一片薄涼的刀片刮在明樓的臉上,彷彿此人完全陌生。
“你騙了我多少年?一次又一次?”明鏡終於質問了,“你們一個個都欺騙我,我卻一個都不捨得拋棄!”
“大姐。”
“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失家’的女人?二十年前我曾有過一段良緣,是我自己爲了家庭選擇放棄。我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和奮鬥的信仰。可是,我不能放棄兩個兄弟,我不能甩手而去。我守着家和業,至今未嫁。我撫養你們,家和業始終要交給你,而明臺,我想給予的是幸福生活,無憂無慮,我甚至連生意場上一點點生存技巧都不肯教他,不想讓他變得有一絲一毫齷齪、算計。到頭來,該讀書的去了戰場,該算計生意的在算計人的‘身家性命’。家和業,在你們眼裡分文不值。早知如此,我——”
“不是的,大姐。”
“不是什麼?我苦心經營的一個家,被切割成碎片。明臺離我而去,除非戰爭結束,他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家。而這個家,對於你來說,就是一個可用可棄的棋子。你一直知道我是誰,而我對你卻一無所知。就算是到了現在,我依然分不清你是妖是魔是人還是——”她又停頓下來,她恨自己,恨自己連一個“鬼”字都忌諱得不敢說出來。她害怕有一天真的失去。
“大姐。”明樓雙手握住明鏡的手,靠着她的雙膝蹲了下來,他在盡全力控制明鏡激動失控的情緒。
“大姐,您冷靜下來,聽我說,我們的確欺騙了您。可是,我們沒有欺騙生活。”
明鏡說:“有沒有想過,我是你的什麼人?如果,你這位超然的棋手一着失手,棋局適得其反呢?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有沒有?”
“有過。所以,我很內疚。”明樓的眼裡隱隱閃爍着淚光,“我錯了。我知道,自己很久以前就錯了。對於姐姐來說,我是情理雙虧的人。”他低下頭,調整了一下講話的節奏,他有的時候恨自己每次講話都在思考,從無真性情流露,他深知習慣成自然,他並非刻意爲之,但是,在明鏡的眼中,真的太虛僞,太假,太可恨。
他自己無力糾正,他恨自己的心態過於保護自己,心理已經很不正常。
“姐姐孤獨,痛苦。二十年前姐姐放棄了唯一一次真愛,爲了把我和明臺養大,您犧牲了應該屬於您的愛情生活。您苦心營造的一個家,被我們給打碎了。因爲,國碎了,家碎了,您的心也碎了。血與火鍛造了我們的堅強,我和明臺都是軍人,軍人是國家的脊樑!我們無愧於家國,無愧於軍徽,我們唯一愧對的就是姐姐。”他說到此處,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下意識地去看手錶。剛剛動了情的明鏡一下就心火直躥,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知道你爲什麼讓我嫌惡嗎?你回家,你訴苦,你認錯,你不是屈服於親情的壓力,你是帶着任務來的。你跟明臺比起來——你——”
“明臺讓您憐愛,是因爲他還有選擇的餘地,對於親情、愛情,甚至信仰,他都有選擇的餘地。可是我,沒有。”明樓必須快刀斬亂麻了。
果然,明樓的這句話打亂了明鏡的思維,打亂了明鏡要質問他的次序。明鏡的思緒跳躍、混亂。
“沒有多餘的時間了。”明樓站了起來,很嚴肅很着急地說,
“大姐,您聽我說,日本人有一列火車滿載着三十節車廂的生鐵要開往滿蒙,這批物資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南方局經研究決定,在蘇州段進行列車接軌行動,將這批貨運往第三戰區皖南。”
明鏡愣愣地看着明樓,終於平靜下來。
“需要我做什麼?”明鏡問。
“我需要您設法上那輛列車。”
“那是貨車。”
“不是貨車,日本人怕路上抗聯打這批物資的主意,用的是普通列車,前面的車廂還載有日本華僑。押運物資的日本憲兵都化裝成乘客,但是,他們身上都有武器,列車一旦遭到攻擊,他們就會大開殺戒。我們的目標就是將後面裝載生鐵的車廂脫鉤,儘量保住車上的旅客。儘量不驚動車上的憲兵,把行動連帶損失降低到最低。”他看看錶,加快語速,“您將以帶着明臺骨灰回蘇州安葬爲由,登上那輛列車,我會安排阿誠以護送您爲掩護,帶一組小分隊上去。”
“明臺會上車嗎?”明鏡突然插話。
“不會,他的任務是在蘇州站完成對接,他將和錦雲登上對接後的火車,前往第三戰區。”
明鏡眼中浮現出一絲失望。
“大姐,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提醒您,桂姨是日本間諜。”
“什麼?”明鏡的眼珠子又瞪圓了,她張着嘴,難以置信。
“但是,我們現在得留着她,您還得帶上她一起上列車。”
“爲什麼?”
“她的身份,就是掩護我們上車的一張‘無形通行證’。您切記,上了車,就聽阿誠指揮,他會保護您安全抵達蘇州。”
“桂姨呢?”
“阿誠會牢牢控制住她,到了蘇州,我們會解決她。”明樓說。
“大姐,我得走了,咱們姐弟之間的不和睦還得接着往下演。等您下次回來,明樓再向您請罪吧。”
明鏡冷笑道:“你還知罪嗎?”
她一冷笑,明樓倒放心了,她又恢復了大家長的狀態,證明她並沒有被一系列的“欺騙”行徑打垮。明樓笑起來,說:“姐姐,您雖然歷經風霜,卻沒有沾染一點世俗的塵埃,我真的是由衷佩服。”
“呸!下次回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她永遠不在弟弟們面前落下風。
“那我就先撤了。”明樓說。
“滾吧。”明鏡說。
明樓站起來,打開密室的門,請明鏡出來。姐弟二人走到小祠堂門口,明樓忽然對明鏡做了一個“按捺住性子”的小暗示。
他大聲地說:“大姐,您爲什麼這樣頑固不化呢?明臺是撿來的孩子,我纔是您的親弟弟!難不成,他有什麼特殊來歷,讓您這樣費盡心思?他已經死了!他跟汪曼春一樣!頭七過了,七七過了!他死了!”
明鏡雖然知道他做戲,可是那一句“他有什麼特殊來歷”擺明了諷刺自己是否行爲不端,明樓撩撥人心火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明鏡剎那間一股氣凝上心田,狠狠地給了明樓一記耳光,打得他口角頓時溢出血絲,步履踉蹌。明樓順手打開門,顯得很狼狽,他說:“我真懷疑,您是否精神出了問題。”說完,飛奔而出。
明鏡此刻醒悟過來,捶胸頓足地哭起來,她順着樓梯追下來,喊着:“明臺,我那可憐的小弟。明臺,你們把小弟還給我。”
桂姨趕緊上前攙扶明鏡。
明樓一邊跑下來,一邊擦拭口角邊的血跡,他走到門廊下,對仍舊跪在那裡的阿誠說:“我們走!”
阿誠會意,他從臺階上站起來,跟隨明樓直下草坪。
明樓上了汽車,阿誠立即開車駛離明公館。他們聽見公館裡傳來明鏡的哭聲和稀里嘩啦餐具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