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好安靜。”阿誠站在亂墳崗前跟樑仲春說話。
“安靜得叫人心裡直發毛。”樑仲春抽着煙,皺着眉頭。他站在一簇簇黃土堆前,十幾名行動處的特務全副武裝,以立正的姿勢站在他身後。
黃土堆下,是五個將要被執行死刑的犯人。另外還有一名醫生和攝影師,醫生負責檢查囚犯斷氣,攝影師負責給死囚拍執行後的屍體遺照。
阿誠是兩個鐘頭前趕來的,他先把明鏡送回家,然後去蘇醫生的診所接了程錦雲,他給程錦雲發了一個僞造的新政府臨時監獄的醫師證件,奔赴亂墳崗。
他事先安排好了一輛殯葬車,車上的人員都換成了自己人。
早在事發前,阿誠就以“走私款”重金收買了樑仲春,他以自己的名義,在南京路最繁華的街道上給樑仲春買了一套花園洋樓,讓樑處金屋藏嬌,爲防止樑仲春後院失火,阿誠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把嫂夫人和孩子送到鄉下去,一勞永逸。樑仲春想,送走了黃臉婆,自己想藏幾個就藏幾個,不,不必再藏,就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處:自己工作繁忙,實在是跟家裡耗不起精神來周旋應對。送走妻兒,真的是利國利民、利家利己。阿誠還出面花了一大筆錢,將樑太太和兩個孩子送到蘇州鄉下去了。
阿誠與樑仲春私交過密,但是,還遠遠沒有達到讓樑仲春爲其“賣命”的條件。
直到明臺案發。
阿誠第一時間通知了樑仲春,並親自帶他去麪粉廠起獲了秘密電臺和未曾銷燬的軍統局密碼稿,有讓其立功之意。誰知汪曼春得知後,以此案由她全權負責偵破爲由,將樑仲春手上的所有資料全部收繳,令樑仲春在76號顏面盡失,他手下的嘍囉憤憤不平,居然還有幾個小特務要求調動工作,說跟着樑仲春沒前途,搞得樑仲春活吞了汪曼春的心都有。
明臺被關押、受刑時,阿誠找到樑仲春,請求他的幫助,他一口就回絕了。阿誠說他不強求。他留下了一張照片給樑仲春,那是樑太太和兩個孩子的照片,不過照片的背景不在蘇州,而在重慶朝天門碼頭。
樑仲春一下就急了。他急了,阿誠卻不急了。
樑仲春找到阿誠,問他到底要怎樣。阿誠說,自己是明家恩養長大的,一定要救明臺,以報大小姐的私恩。他的條件很簡單,三條命換一條命。當然,如果樑仲春捨得殺妻滅子,他也就認了,明臺到底不是自己的親人。天平砝碼,人命交易,做就做,不做就兩清。
一席話說得樑仲春冷汗淋漓。
他根本就不信什麼報私恩,阿誠就是重慶的人,是軍統,還是中統?自己不得而知。自己是中統叛徒,是日本人的走狗,不,連走狗都不是,像一條喪家犬。中日戰事焦灼,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誰又能知道下一秒自己的下場將如何?
阿誠是重慶分子,他主子明樓就不用說了,狡猾得像一隻狐狸。不過,只有這種人纔是自己真正的靠山。無論江山易主、春秋換季,自己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樑仲春答應了阿誠的請求,不過,他附加了一個條件,他要一張中統陳立夫手書的特赦令,並且從現在開始,他的身份要轉換爲中統臥底。
阿誠聽到他開出的條件後,當即笑吟吟地從皮包裡取出一張中統局陳局長簽發的特赦令,他說:“樑處,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樑仲春對阿誠高瞻遠矚的辦事能力甚爲折服,於是就死心塌地地跟阿誠合作。
亂墳崗上的空氣又冷又溼,月光下,樑仲春看見自己的投影黑糊糊地映在黃土包上,怎麼看怎麼瘮人。阿誠看了一下手錶,說:“一點了,時間到了,執行吧,樑處。”
樑仲春從槍套裡拔出手槍來,往黃土坑走去,那裡並排了五名死囚。阿誠也提了手槍,隨他下去。
樑仲春向阿誠耳語,說:“槍要走火了怎麼辦?”
“走火了,算我的。”阿誠說,“難道你還不相信我?”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纔回不了頭。”樑仲春拉響槍栓。
“你說錯了,你現在是浪子回頭。”阿誠對着一名囚犯的後背開了第一槍。
槍聲清脆,囚犯栽倒。
“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別想過河拆橋,半道上甩了我。”樑仲春手起槍響,一名囚犯倒斃。
“這話聽起來像新婚夫婦。”又是一槍。
樑仲春緊接着又開了一槍。
最後剩下明臺。
明臺被人打了一針催眠劑,一直處於昏睡狀態,迷迷糊糊的,跪都跪不穩,很顯然,他的姿勢是半臥着,阿誠把他扶正,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小少爺,我們回家了。”他的槍口對準明臺的後心就是一槍,“麻醉”子彈讓“血”從“血袋”內冒出,大功告成。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拍照和檢查死囚是否嚥氣,是否需要補槍。一切程序嚴格執行完畢,殯葬車直接拉走了五具抗日分子的“屍體”。
阿誠跟樑仲春一起默默目送殯葬車的離去。
“千萬別出紕漏。”樑仲春說。
“放心。”阿誠拍了拍樑仲春的肩膀,給了他一把銀行鑰匙,告訴他,“上海銀行保險櫃127號,我給你存了五十根‘黃魚’。”他說完就往前走。
樑仲春一把抓住他,說:“你答應扶我上位的。”
“當然,你等着吧,76號馬上就能改地換天。”阿誠自信滿滿,一臉春風。
房間裡靜悄悄的,和煦溫暖的風中夾雜着一屋子的藥香,陽光柔和地照在明臺的臉上,無比溫馨、甜美。
76號的行刑室裡他承受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昨夜的亂墳崗上他再一次經歷了生死輪迴。
奇蹟終於誕生了。
明臺睜開了雙眼,他長長的睫毛掛着晶瑩剔透的淚,他有些疑惑,這淚水從何而來?他模模糊糊中看見了錦雲秀麗的面龐,他驚疑,他難以置信,難以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錦雲?”他試探着,生怕下一秒“幻覺”消逝,重新跌落到萬丈深淵。
“明臺。”錦雲應着聲,聲音明顯帶着哽咽。她的手指纏繞着他傷痕累累的鎖骨,明臺開始不自覺地戰慄,這是酷刑遺留給他的後遺症,他的身體認爲這是上刑的前奏。
錦雲心疼地抱起他的頭。
“明臺,沒事了,你得救了。明臺,你活過來了。”
明臺感覺一切恍若隔世。
“錦雲。”他的淚水終於灑落在錦雲的肩頭,“我以爲我們今世無緣了。”
“我愛你。”錦雲哭出聲來,“我真心愛你。”她想着這無關“策反”,自己原來一直深愛於心,自己要讓眼前的男人明白,自己是十足真心。
“我也以爲,我今世的愛徹底死了!謝謝你,救活了我的愛!”錦雲說。
聽了這話,明臺心暖如春。
“人都說,死過方有重生。”錦雲抱着明臺低語,“愛情也是一樣。”
她的雙脣緊貼過來,由於錦雲剛剛替明臺嘗過中藥,那一瞬間,沁人心扉的藥香流於脣齒之間,裹挾得明臺頓時感覺雙脣像着了火一樣的滾燙。